卫琅俯视茶桌,将茶盏盖上,端正地摆回了原样。
好一会儿,绒毛鸟才从袖子里探出了脑袋,有气无力地唤道:“卫琅。”
卫琅将目光移向绒毛鸟:它红红的喙色泽有些暗淡,一向立起的机灵的黄毛也瘪了下去。
卫琅默不作声。
小魔女鼓动人心的能力数一数二。她看透了绒毛鸟的幼稚,也看透了卫琅与绒毛鸟之间稀薄的信任,用直白简单的语言煽动了绒毛鸟。
绒毛鸟一直认为卫琅是自己重要的亲人,卫琅却对姜清璇否认了这点。他冷淡的态度还有无动于衷的话语让绒毛鸟迷茫不解又心凉。
它怀疑、害怕又想要极力否认。
绒毛鸟在卫琅的袖子里,小脑袋里一直循环着两人的对话,充斥的只有一个念头:它对卫琅一点也不重要。
这个念头恰恰和不久前,那个大魔头亲口笃定地说“他一定会抛下你”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近乎魔怔一般,无法抹去。
姜清璇和绒毛鸟记忆里的那个大魔头实在有某种相似的特征。绒毛鸟不敢在大魔头面前反驳他,只敢在姜清璇面前反驳。绒毛鸟寄期望于卫琅的不赞同,但它什么也没有得到。
在一个陌生人和它之间,卫琅尚且不站在它身边。那么大魔头呢?
卫琅会不会为了他抛弃自己?
好不容易,等姜清璇走掉,绒毛鸟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地唤了一声卫琅。它纠结着,无法开口,只能用眼睛注视着卫琅,希望卫琅能和自己解释刚才对姜清璇说的话。
比黄豆还小的圆滚滚的眼睛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央求和期望。
卫琅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和往常一样去摸它的脑袋。
卫琅那么聪明,肯定知道它在想什么。那为什么不解释……难道真的和那个女人说的一样吗……不,它不相信……它绝对不相信……
绒毛鸟一声不吭,躲开了卫琅的手,又钻了回去。它闷闷不乐,一下一下地啄着卫琅的衣袖上的线,却怎么啄也啄不下来一条丝线。
虽然不是亲人,但我对卫琅一定是很重要的,才不是只有逗乐的用处呢!
绒毛鸟反复地啄着丝线,反复重申着这句话,来坚定自己的信念。
卫琅的手落了空,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收回,淡淡地说:“我们去看花吧。”
没有回答,绒毛鸟还在啄衣服,卫琅就像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到梅里看花是两人最开始的打算,此刻也显得有些别扭与乏味。
卫琅将衣袖握起,让绒毛鸟躺得舒服些,轻轻叹息,垂眸走下楼梯。
*
姜清璇和韩非泽刚走没多久。他们的侍卫还在善后,扔了一袋灵石给掌柜,作为留宿的价格和给大汉的赔偿。
放灵石的口袋没有扎好,晶莹剔透的灵石在日光中闪耀着光泽。
掌柜见到这灵石,喜笑颜开,跪着双手接过,连续磕了好几个响头,表示谢意与尊敬。
客栈里的农户们已经开始谈天说地,说笑声、谈论声此起彼伏地响在客栈内。说笑之余,他们间或用艳羡、贪婪的目光注视着掌柜手中的布袋。
初决,一块下品灵石可以兑换一锞成色上好的金子。整整一袋的灵石,能够让凡人一生就能享乐无忧,端坐高台。
卫琅不了解这些,但或多或少能猜到。
卫琅回忆起方才那沉闷的氛围,思索着,俯视下方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清湛如雪,注视着客栈中的芸芸众生,好像一切善恶都在其中无处遁形。
掌柜拾起一块灵石,亲昵地亲吻着它,将溢美之词毫无保留地送给初决的统治者们。客栈的角落有一个愤怒的人攥紧了双拳,望着掌柜的谄媚,强忍着不发一言。但更多的还是羡慕嫉妒的、遗忘了方才所有的庸庸碌碌的人们。
每个人脸上或笑着或憋闷着,但都带着自己活灵活现的表情。
卫琅走到楼下,像一滴墨珠落入水中,无法融入,还污染了水本身的性质。
客栈在一刻间又安静下来。
卫琅本想询问刚刚发生了什么,却在这警惕戒备敬畏逢迎的复杂氛围中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受欢迎”。他止住了话语。
对于凡人来说,修士才是异类。
掌柜又带着谄媚的笑迎上来。
卫琅婉拒后,一言不发地迈出客栈外。
*
客栈外,天空湛蓝明媚,几片白云在边角点缀,偶然路过的飞鸟掠过这片晴空,犹如沙粒落在土地,没有留下痕迹。
太阳挂在晴空正中央,照得人喉咙干渴、脸颊发热。太阳正毫不留情地将它的万丈光芒刺向人间,仿佛要刺穿人间一切污垢,揭露一切丑恶。
在这灼灼日光的逼视下,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躺着的陈平那样清楚。
他的脸通红一片,嘴唇苍白,缝着密密麻麻针线的短褐衣上有着几块白白的盐渍,又有几块潮湿的深色,遮掩着缩成一团的壮实身躯。他的手掌分明摊开,手上青筋却直直暴起,似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我不能说话了……
陈平闭着眼睛,嘴巴张开,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在口中落下阴影,黑魆魆一片,没有舌头可以伸出来。顺着他张口的举动,涎水亮晶晶地流出来,从嘴角沿着脸颊落到耳朵里。
那个侍卫止住了血,避免陈平窒息而死,却让他生不如死地活着。
陈平神志不清,极力挣扎,却只能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
挣扎了好久好久,陈平觉得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可还是什么用都没有。
街上行人不多,那些陈平听不清的窃窃私语声却嗡嗡响个不停。
在陈平的脑海中,他们在陈平面前厌恶地指指点点,在对他发出嘲笑声,在装作没看到目不斜视地躲开肮脏的他。
事实上确实如此,但陈平的想象里还少了一种人——那些往日交情尚可的人。
他们不忍地别过了脑袋,心存怜悯但视而不见。他们怎敢在初决境内对“得罪”韩姓和姜姓的人伸以援手呢?
陈平无意识地祈祷着他们的帮助,却无人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