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众多因素影响,同一件事对于不同人的影响程度不同,身在局外局中是个因素,个人性格也是因素。
很多时候,明明是悲惨的事情,落在一些人的嘴里,不过是饭后茶余的笑谈,只有几句轻飘飘的可怜。
绒毛鸟就是如此。它缺少对旁人的关心,更缺少对他人痛苦的感知能力。陈平被割舌,离它的生活太遥远,对它而言本就是陌生的人身上发生的陌生事件,它同情也好高兴也好,都带着局外人的冷眼旁观和漫不经心。
这是常态,但不尊重人,对陈平来说,更是恶心。不如不开口好。
卫琅让绒毛鸟先不要说话,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哪怕绒毛鸟觉得莫名其妙。哪怕陈平态度也很极端。但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陈平看着卫琅和绒毛鸟的举动,拽开了卫琅扶着他的胳膊,扯扯嘴角,在他看来,这就是两个假惺惺的家伙在假惺惺地沟通,没有任何意义。
陈平拽开胳膊后,低头,看到卫琅洁白的衣服上蹭上他所带的污渍,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快意。
然而卫琅轻飘飘地看了陈平一眼,振振衣服,那些污渍就下落到了地上。白衣仍是不染纤尘——雪丝布自带属性,无法附着污迹。
陈平额头的青筋迸出得更厉害了。
卫琅望着陈平,看透了他的不甘,看透了他的愤怒。
卫琅淡淡道:“我和它不是你,不能理解你的痛苦。”
“我对你的遭遇没有特殊的想法。它想要我帮你,所以我帮你。”卫琅指指绒毛鸟,绒毛鸟不懂氛围的微妙,还挺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陈平盯着卫琅,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他在克制,克制与卫琅争辩的想法。
卫琅继续道:“救你的药也不是我出的,是路过的修士和他的同伴给的。对于大多数修士,这颗药可以抵一座城,也可以抵很多人的性命。”
“那又如何?”陈平终究没有忍住嘲讽。
他难道还想要他感激?
“不如何。”引出了他回复,那就好多了。卫琅心中轻舒了一口气,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从我的角度转述,自然带着我的立场偏颇。我想对你说,所以我说了。至于你对我的话愿不愿意听,又是什么样的看法,这是你的事。”
陈平住嘴,他神色晦暗不明地听着卫琅的话,也没有打断。
卫琅很少很少讲过这么长一段话,很少有机会讲话:
“在初决王朝,你对修士保持警惕之心很正确。但我认为,你不能把世界上所有的修士都认作是一类的垃圾。即使可能只存在一小部分的修士对待凡人友善,但他们也是确实存在的。”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拥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对一个人的看法,所以把其余拥有某个共同特质的人都和他看做同类,这太主观。也很有可能导致你将来后悔。”
旁边的绒毛鸟歪着小脑袋,一脸晕乎乎,显然被卫琅的长篇大论给绕晕了头,根本没听明白卫琅讲什么。
要是说话的人不是卫琅,它估计会直接嫌烦人,一走了之。
陈平忽略那只小鸟,只看着卫琅反问:“我为什么会后悔?”
他带着旁人难以想象的坚定和笃信,满是厌憎地说:“——修士都是垃圾。”
“你把修士当做垃圾,因为姜清璇伤害了你。可是那些旁观者,那些对你或视而不见或加以嘲讽的人,难道没有对你造成伤害吗?伤害的程度不同而已。你不会把对他们的怒火牵连到他们的家人身上,可却会把对姜清璇的怒火迁延到千万修士上,究其本质而言,这两件事其实别并无差别……”卫琅皱眉,不懂陈平的逻辑。
陈平讽刺:“你觉得修士和凡人一样?”
“都是人,为什么我要觉得他们不一样?”卫琅的眼中带上了些许疑惑。
一个修士,竟然会觉得他和凡人是一样的,何其天真与可笑啊。
陈平嗤笑,冷硬的表情却微微松动。
陈平想,他确实没有看错。卫琅眼中存在一个理想的国度。
但这其中表露的问题也很明显。
陈平再度冷笑,却不是因为卫琅这个人,而是因为他的想法:“你的家乡不是在初决吧?”
卫琅知道陈平的意思了。他垂眸:“我出生于瀚海王朝。”
果然如此。
陈平指了指头顶的青天:“任何一个出生在初决的人,都不会觉得修士和凡人一样。我会把怒火牵连到修士的头上,那是因为我们从出生起,就一直被灌输着一个念头:修士是仙人!是我们应该舔跪鞋底、顶礼膜拜的另一种东西!”
陈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清醒过,那些他曾经在说书人口中反复听闻的故事,那些乡人们对修士的崇拜……从前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不清楚的,如今自己扯下了遮掩的面纱,在陈平面前袒露舞蹈,展现丑恶的面孔和扭曲的肢体,让陈平心中的怒火越演越烈。
初决皇权覆盖的基础,就是修士和凡人的分离、阶级的对立。
不,甚至根本称不上是对立,只能说是一者对一者毫不自知的名为崇拜的低贱。
陈平的话语中含着滔天怒火戳穿了初决统治的真相。
卫琅顺着陈平的手指,看见那片没有阴云而无比晴朗的天空,坦然说:“在我来到初决前,有个人和我说过,初决是修士的天堂,凡人的地狱。”
“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劝说我!不想我伤害那些修士吗!”陈平咆哮着,“不!我怎么可能伤害那些修士呢!我就是蝼蚁,给你逗乐对吗!”
陈平忘掉了眼前的人是谁,忘掉了他们为什么对话,他不再有丝毫克制,任由愤怒从他的口中咆哮而出。
绒毛鸟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却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陈平的愤怒,过于浓烈的感情让他哆嗦起身子,害怕不已。
“我只是旁观者,从未亲身经历,却妄图对你劝阻。对此,我需要向你们道歉。”卫琅不害怕,仍是那样与陈平对视,“但我必须说明,我劝说绝不是看轻你、蔑视你。”
“我劝说你是因为觉得你这样很可惜。被愤怒充斥的人会错过很多,会再也感受不到亲朋好友的关怀,会误解来自他人的善意,逐步失去自己。”
“我没有反对你报复那些伤害你的人的想法。但我想,愤怒和报复不应该成为你的一切,也绝非一切。比起因为一味愤怒而扭曲自我,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如果真的要报复,你也要冷静下来,考虑好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