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仙域的形势可谓危如累卵,而韩景所言,看似在向聂知秋抱怨公务繁多,实则是在告诉他,韩家在凝聚民心上下足了苦功夫,聂知秋若是光看表面情况,想趁机从中捞些油水,那他就不必白费力气了,因为韩家定会在第一时间处理异端。
至于为什么不实话实说——
韩景要是说真话,那不亚于告诉聂知秋:无量仙域已经够乱了,你快点过来添乱让无量仙域更民不聊生吧。
他怎么说也是无量仙域出身,真这样儿煽风点火就太缺德了。
聂知秋自然听出来了他话中隐义,对他下面说什么瞬间没了兴趣,冷笑着倒酒,神情中闪过被耍弄的愠怒,但很快恢复正常。
“韩老弟这人,不厚道。”聂知秋说着,甩过一坛酒来,酒坛未封盖,落在韩景桌上,向他的方向泼出几滴清液。
“宴席之上,是该把酒言欢,哪能唉声叹气?韩老弟得自罚一坛。”
那坛酒停在韩景神识中,酒面的波动渐渐弱了下去,随之凝滞的,还有宴会上的氛围。
韩景戴的面具,曾是专为三祝做的。
凡是三祝能戴出去的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一定能封住他的嘴。
这坛酒放到面前,不摘面具,韩景喝不了。
聂知秋在有意为难他。
“三长老不还说要收我为徒吗,酒不能用来罚我,却能用来罚兄长,长老是见了兄长,觉得我不如他了?”
萧易一直察言观色,见形势不对,在二人沉默的间隙紧忙出声,快步上前,“兄长酒量不好,怕会坏长老兴致,长老若需人共饮,不如选我……”
韩景抬掌,落下一击,将萧易推得后退数丈,双脚在地面划出白迹,才堪堪定住身形。
“族弟年少,望勿见责。”
“韩老弟,总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聂知秋面容冷肃,目光刺得人难受,没去在意萧易的动作,只落在韩景身上。
韩景的拇指死死按住储物戒,缓缓搓动着,指腹发白,印出一道半圆的戒痕。
“佳酿难得,长老——”
黑影袭来,聂知秋手上黄铜拐杖宛如镜碎,无数金色晶体在尾端汇聚成利刃,一击从他身侧刺过。
只听得耳后烈风尖啸,韩景脸颊一凉,一股巨力就被强加在面具上,将其猛然向外剜起。韩景为了不让自己的皮肉被一同掀下,只能迅速解开禁制,一手手掌前推抵住桌沿,咬牙卸力。
咚。
咚咚。
面具远远飞出,闷声摔落在地。韩景颧骨处发痒,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爬下,他不用去看,便知是在方才一击之下被割了出一道伤口,伤口入骨,落了血。
他垂眸半晌,才平静抬手,斟满了海碗,将碗略微前送,目光随之看向聂知秋,提碗,一饮而尽。
“你很眼熟。”聂知秋细细端详着他。
那酒入口辛辣,带着奇异的香气,不适合细品,只有像这般囫囵吞下才最有滋味,大口落入腹腔后化成汩汩浊气,涌进四肢百骸,骨头都要被熏得酥软发麻。
韩景将酒液全部灌下,提着空碗展向聂知秋后,将碗放回桌上。
“聂长老早便有所怀疑吧?”
聂知秋挑眉:“你身后长槊很有标志性,我认得。韩兄弟故意把它露出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身份瞒不住,又想叫我多几层怀疑,扰乱我的判断吧。”
“聂长老是聪明人。聪明人面前不做暗事。”韩景正坐,带着半面血迹,同他四目相对,“长老想必猜到了,我能在无量仙域的追杀下,存活至今,自有其道理。”
“呵呵,我知道,我知道韩老弟不是虚张声势,我也没想动你。”聂知秋笑着敞开腿,十指交叉地靠在椅背上,“我只是没想到,三界这么大,无量仙域的红人竟能让我聂知秋碰上,想见见真容而已。”
“现在,聂长老见到了。”韩景漠然。
“啧啧。”聂知秋摇着头,无言片刻,“当真是你。”
“那叫什么来着,叛道者?也就你们天衢旁边的人玩这套了,搞什么信仰。”他说着说着,手一抬,“韩老弟别管我,继续喝啊,说好了一坛。”
韩景浑身肌肉发紧,灵力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也分不清是酒液的作用,还是身受屈辱时的条件反射。
他尽量维持着从容,扯起酒坛,倒进口中,一滴未漏。
体内灵力瞬时被激发出大半,混着酒气将其运往丹田,以作炼化。
聂知秋所言无误,这酒确实够烈,但凭尊者境的修为炼化起来,也并不为难,唯一让韩景不适的,就是他被迫将主动权渡让到了聂知秋手中。
“韩老弟看着恭谦礼让,脾气倒不小,来接个人,就要把一城搅得天翻地覆。”
面具一摘,两人间似乎便再无遮掩。聂知秋直接将话敞开了说,什么隐喻试探都抛得一干二净,坦然直对韩景。
“若不如此,韩某二人,怕是早就被聂长老炼成炉鼎了吧。”韩景亦是直言不讳。
“呵呵,一开始还真给我唬了住,我还以为何方神圣来了城里大开杀戒。
不得不说,韩老弟这脑子确实好使,有能力。不过,啧,还是有些名不副实啊。”
“让聂长老失望了?”
聂知秋咋舌道:“说不上失望。只是跟我想的不一样。
我还以为多年未在无量仙域露面,却风头愈盛的叛道者,会是那种规行矩步、愤世嫉俗的圣父,原来,同是会用些腌臜手段的鸡鸣狗盗之徒,实无新意。”
“聂长老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啊……”韩景冷着脸,再一轮同他唇枪舌战,话到一半,却忽然遮掩不住地神情巨变。
他满目震惊,看着聂知秋。
聂知秋的头顶正在淌出一圈鲜血,身上各处,皆在向外渗血,直到他整个人被封在一层红茧中,精壮的躯体迅速枯瘪如干柴,眼看就要散作飞灰,连血浆都无法挂住,一滴接一滴,珠帘断裂般接连砸落,蜿蜒成溪、或者说更像是一条躯干粗壮的蟒蛇,它扭动着,似有所知,精准锁定着,向韩景爬来。
寒气猝然从脚底升上,冰封般的僵硬中,他只能听见骨骼战栗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