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对库尔特的探视,三人正准备离去,一道清冽的调子裹着薄怒突然从走廊尽头传来:“护士小姐说,你刚才在花园保下了迈森医生?”脚步声由远及近,“约纳斯,解释一下?”
众人循声望去,一位东方面孔的年轻女子款款走来,深蓝色连衣裙勾勒出纤细的身形,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她微微抬着下巴,眼尾上挑的黑眸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卢米拉?”约纳斯下意识用右手挡住渗血的绷带,语气中带着惊喜,“你怎么来了,这两天不是要和伊莎贝尔一起……”
“受她所托,”卢米拉踩着牛皮短靴快步逼近,在众人反应过来前拽住男人松开的领扣,“但她可没告诉我,你会在花园里跟盖世太保起冲突。”清脆的嗓音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强势,“想死直说,我帮你。”
约纳斯被迫弯下腰,鼻尖掠过她发间的茉莉香:“我总不能让那群疯狗把医生拖走。”
卢米拉冷哼一声,手上的力道却轻了几分:“再有下次,直接让护士把病房门锁死。”
“好啊,那你可得常来看我,”男人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不然,我会无聊死的。”
哟呵~
站在一旁的星光眯起眼,嗅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打扰一下,”没有一点眼力见的大灰狼打断了二人的谈情说爱,“约纳斯,不介绍一下?”
“卢米拉,中国人。”德语流利的卢米拉扫一眼他们,表情淡淡。
“菲利克斯·费舍尔。”
“汉斯·霍夫曼。”
“嗷嗷(团子)!”
小毛团的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它叫汉克斯,森林灰狼,是我的伙伴。”星光解释道,目光却不自觉落到对方手腕的黑色手环上。金属质感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折射出耀眼的光泽。
卢米拉伸手,熟练地rua了一把小团子。星光凝视着那个手环,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忽而想起1944年5月,希特勒针对华人发动的那场血腥屠杀,目光不禁又落在眼前这位中国女孩身上,好奇愈发浓烈。
“贵族担保。”卢米拉看穿了她的疑惑,平静地解释道,“唐人街灾难后,帝国仍保留着特殊地位的华人,被冠以‘荣誉雅利安人’的称号。”
但星光不知道的是,这不过是卢米拉随口编造的托词。直到很久以后,当她也戴上类似的手环时,才明白其中真正的含义。
·
重新回到病房躺下,菲利克斯似乎对于卢米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排斥。星光看出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向他询问原由。
“她不是雅利安人。”菲利克斯望向窗外,低沉的声音卷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即便有贵族出面担保,盖世太保随时都能依据《血统法》制造麻烦,轻而易举将她送进集中营。”他伸出手,慢慢调整着绷带,寂静的房间里,纱布摩挲的声音格外突兀,“汉斯,那个中国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星光正给团子顺毛的手顿了顿:“约纳斯少校会保护好她的。”
“约纳斯就是个疯子。”她头一回听到疯子称呼别人为疯子,这倒新鲜。只听长官语气淡漠,继续道:“(1942年)万湖会议之后,他居然冒险将犹太同学一家藏进庄园酒窖,还策划偷渡计划。要不是老伯爵动用关系……”
他突然打住,“算了,这些事没什么好说的。总之你不要像伊莎贝尔一样——不,汉斯,遇上他们你只管离开就好。这是忠告。”
“所以,您是在担心我?”
“对。”他坦然承认,“等伤好些我们就离开柏林,这段时间别和他们接触了。”
话音刚落,才分开不久的约纳斯敲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只竹编食盒,皮笑肉不笑:“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绅士行为,菲利克斯。”
他将食盒放在床头,掀开盖子,黑麦面包下藏着一整碟色香俱全的茉莉花糕。
“这里是柏林医院,不是慕尼黑的贵族沙龙。”菲利克斯别过脸,未受伤的左手推开递来的食物,“您该清楚现在是什么形势,少校先生。”
约纳斯浑不在意地咬了口面包,“形势就是——”他故意拖长音调,瞥向门外,“卢米拉正在给护士们分中国茶点,要不要尝尝她亲手做的茉莉花糕?”
“嗷!”
小团子抽动着鼻尖,前爪向外扒拉。星光慌忙按住躁动的小毛球,却见约纳斯掰了块糕点喂给它。
贪吃的家伙!
约纳斯又给星光递一块:“汉斯,你也尝尝。”
清甜的茉莉花香在口中绽放,星光忍不住赞叹:“真好吃。”
然后,把剩下的全抛进了小团子的嘴里。
可恶啊,恨就恨这具身体,要控制饮食!
见菲利克斯毫无兴趣的样子,约纳斯自顾自地又吃了一大半属于他的那一份糕点,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病房重归寂静,星光捏着半块茉莉花糕,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问了一个假如:“长官,假如我不是‘我’,而是‘卢米拉’呢?”
为什么要问这个“假如”呢?
不知道,只是跟随本心,未曾深入探寻。
“毫无意义的问题。”果然,他不屑回答。
但她却是执着于他的答案:“您看——我的眼睛是黑色的,和卢米拉一样的颜色。如果有一天我变成黑发黄肤的模样,被盖世太保抓走……”
小狼崽突然窜上病床,湿凉的鼻尖抵住菲利克斯缠着绷带的手掌。他低头看着撒娇的小兽,绷紧的面容闪现一抹复杂:“就算在盖世太保的地牢里,我也能认出你。”
“凭什么?”
心跳加速,连声音都夹上几分期待。
“你的眼睛盛着整片星空,笑容裹着盛夏的炽热,即便浸没于黑暗也始终熠熠生辉……”蔚蓝的眸子泛起罕见的柔光,“你就是你,汉斯,这些特质永远不会因外表而改变。”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戳了戳小团子的肉垫,“这个贪吃鬼可不会跟别人走。”
·
7月初的柏林,燥热与谎言交织。
诺曼底滩头的盟军桥头堡如同一柄尖刀抵在帝国咽喉,而街角的大喇叭仍在循环播放着胜利进行曲。扭曲的捷报掩盖了滩涂上的万里尸骸,粉饰的太平无人在意长眠于奥马哈海滩的年轻生命。
7月7日~11日,驻扎在波兰东部的维京师,在马切约夫与苏军进行了短暂的装甲防御战。《人民观察家报》如是加粗配题:
【维京师重创苏军装甲集群。】
菲利克斯的十天假期已经超额,计划外的滞留让人坐立难安。媒体受控,远在柏林的他并不了解东线现下的战况,只能从医院里伤兵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东线战场令人不安的真相
对于长官的担忧,星光劝慰走一步看一步,待在柏林吊儿郎当总比上战场要好,可显然没用。
“啧。”他烦躁地翻动着满是捷报的《人民观察家报》,视线最后定格在社论版区的小角落里。
【寻人启事:
赫尔曼·纳索,男,25岁,棕发,身高约175cm,左手无名指佩戴一枚钻戒(内壁刻“1941年,弗蕾雅赠”),于1944年6月27日在柏林市区失踪。失踪时身着灰色工装外套、深褐色长裤,随身携带棕色皮质公文包。
最后一次出现地点为腓特烈大街地铁站或柏林火车站附近。如有目击或知情者,请立即联系柏林市警察局(联络处:XXX街12号)或致电本报编辑部(电话:XX-XXXX)。】
“1941年,弗蕾雅赠”……指尖无意识地摸向口袋,菲利克斯想起了刚到柏林第一天的那场空袭,小狼崽从废墟里刨回来的那截断臂。
视线停留在寻人启事上,良久,他站起身掏出那枚戒指道:“汉斯,我们出去一趟吧。”
星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愣了一下,了然点头:“好。”
二人一狼暂时离开医院,坐着电车前往警察局。等事情办完,回来时已是中午,靠窗的病床多了位新住客。
“奥古斯丁·沃尔夫·冯·戈托尔普上尉,第21装甲师,诺曼底第716步兵师借调。”这位国防军军官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敞开的病号服领口露出洁白的纱布。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保持了普鲁士贵族特有的优雅腔调,“中午好,先生们。”
“菲利克斯·费舍尔,维京师上尉。”菲利克斯点头致意,随后才躺回床。
星光立即挺直腰板敬礼,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新病友。
“嗷呜~”
灰毛球从脚后探出脑袋,警惕地嗅着空气中的陌生气息。
上尉的眼睛亮了起来,用完好的左手轻轻招呼:“可爱的小东西。”
小团子歪着脑袋,似乎在犹豫,过了片刻才迈着谨慎的小短腿靠近,最终在帝国军人温柔的抚摸下放松了警惕。
“它叫什么名字?”
“汉克斯,森林灰狼,我的伙伴。”
“汉克斯……”奥古斯丁轻声重复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梳理着小狼崽的毛发,“真像个会呼吸的毛线团。”
菲利克斯靠在床头,目光在一人一狼之间游移:“冯·戈托尔普上尉,您是从哪个战区回来的?”
“诺曼底。”
“情况如何?”
“……糟糕透了!”
对方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眼睛看向窗外,“滩头阵地几乎全部失守,盟军的炮弹像铁雨一样,我们的防线根本撑不住。”他眉头紧锁,压抑住某些情绪,“我亲眼看着一个连的弟兄在十分钟内全部倒下……该死,那根本不是战场,而是绞肉机!”
菲利克斯的表情变得凝重,他坐直了身体:“那现在呢?”
“现在?”对方苦笑一声,“现在他们在向内陆推进,帝国的增援根本赶不上盟军的速度。对了,东线战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