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夜如黑练,缓缓铺展于城市上空。
七月的晚风卷起一阵焦糊味,盘旋于坑洼不平的街道。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车轮压过碎石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四个身影穿过被探照灯扫射的街道,星光刻意落后半步,目光追随着三位女士被拉长的影子,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她们用流利的英语交谈着,话题毫不避讳地围绕着菲利克斯展开,全然无视了跟在身后的星光。
“所以,菲利克斯真的不是同性恋吗?”余笙还在执着这个问题。
伊莎贝尔斩钉截铁:“绝对不可能!那家伙十八岁就参军,他要是同性恋,元首就该是芭蕾舞演员了。但如果你猜测我哥是同性恋,倒还有几分可能。”
卢米拉话听半截:“什么,你哥是同性恋?”
“……啊呸!!!”小姑娘差点咬到舌头,“不是!不是!”她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卢米拉,我哥喜欢女人!”
“哦。”
“你在走神?”
“我在思考。话说,你是不是听得懂英文——”卢米拉突然驻足回头,路灯在她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两点寒芒,“汉斯?”
被点名的星光愣了一下,抬起头时,发现三双眼睛齐刷刷投来探究的目光。迟疑片刻,她摸了摸鼻尖:“Yes, Miss Lumira. ”
“卧槽!”余笙捂住嘴,“完了完了,那个SS上尉看我们眼神都不对劲!汉斯,你不会要去告状吧!”
星光尴尬一笑:“您多虑了,余小姐。只是我有点疑惑,为何您会如此看待我和长官的关系?”
“细节啊细节,”余大小姐竖起食指,“他看你的眼神、对你的态度。”
“那只是猎人对猎物的审视。”
“不,亲爱的汉斯,你太低估自己啦!”
“您别调侃我了。”星光叹一口气。
谈话间,一栋勉强完好的公寓出现在眼前,破损的玻璃窗用木板潦草封着。
“我到了。”余笙轻快地挥手,“晚安啦,记得帮我盯着奥古~”
三人继续在夜色中穿行,街道两侧不时闪过盖世太保巡逻的身影,所幸未被拦下盘查。
伊莎贝尔的住所位于学院区的高级公寓,卢米拉的住处则需穿越半个城区。星光默默跟在两位女士身后,听她们用德语低声交谈着“党派政治”与“白玫瑰”等敏感话题,语气坦然。
又过了一会儿,在距离伊莎贝尔住所不远处,星光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伊莎贝尔小姐,您似乎和长官认识许久?”
月光下,伊莎贝尔胸前的红十字徽章泛着微光。
她停下脚步,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第一次见到他,大概是在1933年吧。那时他穿着改小的旧工装,在工厂后巷捡煤渣。费舍尔先生——我是说菲利克斯的父亲——是我未婚夫父亲冯·伯泽拉格尔伯爵机械厂的一名普通工人。那时我和库尔特尚未订婚,只是世交。”
星光注意到伊莎贝尔换上了旧贵族的称呼方式,从过去的黯淡岁月拾起一串鲜活的回忆。
“不过,库尔特和菲利克斯的初次碰面,还是在1934年慕尼黑的希特勒青年团集会上。当时,两支旗队为争抢训练器械引发群体斗殴,菲利克斯还揍了库尔特一顿呢。后来,在一次掷弹训练中,那小子救下操作失误的库尔特,两人才算真正成为朋友。至于我……”伊莎贝尔抚过墙面的弹痕,“因为常随母亲去伯泽拉格尔庄园做客,就渐渐和他们熟络了。”
阶级不同,本来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但少男少女们又因为纯粹的情感,建立起了跨越阶级的友谊 。
她继续向前走,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两个傻瓜很快形影不离,连菲利克斯打工时库尔特都要跟着过去帮忙。虽然常帮倒忙,毕竟贵公子不谙市井之事。”
探照灯扫过街道,将她们的影子钉在废墟上。“那段时间,我们三人确实玩得不错,要是没有希特勒那套狗屁理伦的话。”她讥诮地扯动嘴角,月光在眼中凝成冰棱,“汉斯,你不会拿今晚的谈话做文章吧?”
星光连忙摇头摆手:“这只是私人谈话,伊莎贝尔小姐,请您不必担忧。”
伊莎贝尔看向卢米拉,在她的颔首默许下继续说道:“1935年秋,《纽伦堡法案》颁布那天,菲利克斯彻底沦为纳粹的狂热信徒——这是我们最激烈的思想冲突。他坚信雅利安人种至高无上,认为犹太人、斯拉夫人、残疾人和同性恋都是‘低等’的,乃至与日耳曼人同源的吉普赛人。”
“多讽刺?一个工人的儿子,竟对压迫者的理论深信不疑!那个曾经热心帮助犹太店主修补漏雨屋顶的少年,居然会高喊着‘血统净化’冲向大街!”
“贵族圈里自然有清醒者,但公开发声的不是流亡海外,就是长眠地下。老派贵族私下个个对纳粹嗤之以鼻,暗地里却靠镇压工人来维系自家工厂。在那些老古董眼里,希特勒不过是抵御共产主义、扼制工人运动的盾牌。”
“呵,什么狗屁爱国、复兴德意志!”
星光注视着墙边晃动的树影,恍惚看见1935年的慕尼黑街头,褐色制服们正在砸碎犹太商铺的橱窗。
“至于库尔特,遵循家族沿袭的‘爱国’传统罢了。那蠢货连种族法案的条文都懒得读完,参军更像是完成贵族义务。”
确实,在混沌梦境里,这就是库尔特的“清醒”,又或者说是枷锁——他不可能、也没有条件和觉悟背叛自己的阶级。
星光讶然,“伊莎贝尔小姐,您似乎……”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伊莎贝尔打断她往下说的话,在模糊中给予一个更加模糊但又无比清晰的肯定。
伊莎贝尔·米娅·冯·戈多尔普小姐,从始至终都是一位勇敢、智慧、强大的女性。或许后人对于她战后加入基′民′盟(CDU)以及更久以后的政治选择褒贬不一,毕竟当这位昔日的公爵千金戴着珍珠项链踏入波恩议会大厅时既被党内右翼斥骂为“红色容克”,又被左翼嘲讽是“粉饰太平的贵族花瓶”。
呵,花瓶。
历史总爱将复杂的人生简化为狭隘的标签,这位终生未嫁的女政治家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这代人被时代的巨轮碾碎成两半,一半是战前喝着红茶高谈歌德的幽灵,另一半是踩着废墟重建谎言的囚徒。”
——但在此刻,无论如何,她只是黑暗中执拗燃烧的一根小烛火。
【但行此事,莫问前程。】
沉默片刻,千万的宛惜最后化作一声长叹:“1936年,18岁的菲利克斯放弃考大学,选择参军。”
可悲的是,这样的菲利克斯,在德国何止千万。
远处传来巡逻车的引擎声,三人默契地拐进暗巷。
“就到这儿吧。”小姑娘停下往前走的脚步,深深地看一眼卢米拉,“汉斯,带卢米拉赶末班地铁吧。宵禁要到了,得快点,不然被巡逻队抓到就麻烦了。”
“嗯。”星光点头。
现下,只剩下她和卢米拉了。两人并肩而行,月光洒在柏林的街道上,映出一片冷清的景象。
远处,又一次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她们加快脚步,在最后一班地铁前到达站台。
车门即将闭合的刹那,卢米拉转身看向星光,晃了晃腕上的黑色手环。
红唇轻启,她露出神秘的微笑,“东方星光,”这个跨越时空的称谓,像颗子弹击穿1944年柏林的夜幕,“祝你好运——”
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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