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说,芝麻开门;嘴上却有些多余地问了一句:“这里是……”
“我们的家。”他接口说,开车进院,腾出右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胳膊。
我没有言语。
他把车停到某一栋楼下的车位里,为我打开车门。
我下了车,抬头看天,夜空晴朗,星沙璀璨。
楼上的每个窗口都黑魆魆的,有一种压迫感,让我很想逃离。我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袋,心里没来由地想起筱静那只硕大的行李箱,顿觉我的手袋又瘪又小,显得可叹又可怜。
几缕流云从月亮那长着雀斑的圆脸上缓缓飘过。
我的手袋如果是多拉A梦的四次元口袋就好了,我十分无厘头地想,那样我就能掏出任意门,瞬间回到我在红化街的小房子里。
谭碧波用钥匙打开沉重的楼宇门,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我们的脚步声渐次亮起,每一户的大门两侧都贴着春联,大红底色上浓墨重彩地写着各种吉祥话。
“到了。”
他指指三楼左侧的一扇门。
在短短的一瞬间,我惊诧于他家大门的两侧竟然光秃秃的,转念蓦地想到,按照风俗,他家里有人过世了,三年之内都不能贴春联。
“请进。”
他用钥匙打开进户门,习惯性地在门口的脚垫上蹭了两下鞋底,先走进门内,把帮我拎着的那包复印资料放在地板上,摸索着揿亮玄关的顶灯。
我也如法炮制地蹭了鞋底,很小心地进了门。
他家的玄关很窄小,大约不足两平米。他猫着腰,在嵌进墙壁的鞋柜里翻找了好半天,终于拎出一双拖鞋放到我的脚边。
“家里好像就这双拖鞋还小一点儿,你先凑合着穿一下吧,明天我们上街的时候再买几双新的,”他带着歉意说,“其实,家里不少零碎东西都该添补了,唉,我这个人呀,总是要用的时候才想起来该买,但一出门就又忘了。”
他的语速有点儿快,低着头自顾自地换鞋,似乎在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我看了看脚边那双果冻粉色的塑料拖鞋,立刻猜到这双鞋一定是他妻子生前用过的。
我无言地脱下自己的鞋子,换上了这双拖鞋。鞋号似乎比我的小了一码,但也勉强能穿。只是这双拖鞋显然是在浴室里用的,鞋底是镂空的,走起路来很硌脚。
“来。”
他引着我走向屋里,边走边随手开灯。
他家里的灯都是白色光的,很明亮,但也显得有些清冷。两室两厅的房子大约有六七十平米,布置得很紧凑,零碎东西特别多,看上去有一种满满当当的拥挤感。
“家里很乱,真的。”他有些局促地说。
这句话真不是谦虚或者客气,因为屋子里的确很乱。
电脑椅背上层层叠叠地搭着好多件衣服,至少属于两三个季节。灰色的布艺沙发真的灰扑扑的,靠枕后面横七竖八地堆着二三十只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墙上有好几处彩笔涂鸦,估计是他女儿的大作。床上的被子没有铺平,并排两个大枕头之间夹着一个小枕头,三条已经泛黄的枕巾全都皱巴巴的。
注意到我在盯着他的床看,他的脸红了。
我也觉得有些尴尬,就把头转开,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语调说:“渴了,有水喝吗?”
“有,有。”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飞快地闪进对面的房间,从一只纸箱里翻出两瓶水。
我刚要伸手去接,他却说道:“都后半夜了,别喝凉的,我倒进电水壶里烧一下吧。”
我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
他一边烧水,一边对我说:“卫生间淋浴器里的热水是现成的,你先去洗吧,等你洗好了,这壶里的水也就可以喝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我,语气平淡而随便,令我蓦地想起,柯玉实也曾很多次用这样平淡而随便的语气对我说过这样家常的话。
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我还不甚了解的男人,是否也像我一样,不时想起他已经故去的妻子呢?此刻,他分得清站在他背后的是究竟我,还是他已经故去的妻子吗?
他家的卫生间也很小,镶着灰白相间的瓷砖,还装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浴屏,看上去就显得更局促了。墙边的毛巾杆上搭着两条毛巾,粉红色的那条很干净,很久没用过的样子,粉蓝色的那条已经有些变色,显然早就该好好洗洗了。洗脸池上方的搁物架上摆着剃须刀、吹风机、几管唇膏和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有的上面已经很明显地积了灰尘,一只胖墩墩的白瓷杯子里并排插着两支牙刷,粉红色的那支几乎还是新的,粉蓝色的那支已经有些卷毛了。
“哎,洛霞,你在洗吗?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谭碧波敲着卫生间的门大声问。
我轻轻拉开门,看见他脸上明显愣了一下。
“怎么啦?需要我告诉你怎样调冷热水吗?”他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色,试探地问。
“我……没有替换的干净内衣了。”我垂下眼帘,心里庆幸自己居然找到了一个这么合理的说法。
他放松地笑了,说:“你怎么不早说?穿我的睡衣不就行了?”
我看着他去卧室找睡衣,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其实,我很想让他立刻把我送回红化街的小房子里。但此刻已将近凌晨三点,他已经连续开了好几个小时的夜车,我很难启齿提出这样的请求。而且,即便我提出了,我觉得他也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