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季捷帮我从水房里打来一脸盆温水,说:“我出去半小时,你自己洗漱一下,记得把门关好,把窗帘拉严实。”
他叮嘱得如此具体,以至于我既深感意外,又有些尴尬,但看到他那副认真的样子,我还是尽量不着痕迹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他果然在刚好半小时的时候回来了,帮我倒掉残水。
我试探地问道:“哎,你给我找的住处在哪儿啊?我早点儿过去吧,省得太晚了打扰人家休息。”
“就在这儿。”他指了指屋里那张空床,我的背包和羽绒服都堆在上面。
我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心里却也并不感到如何吃惊。
他在我的注视下慢慢涨红了脸,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慢说道:“你放心。”
我有点儿尴尬地微微一笑。
记忆中,柯玉实也曾对我说过这三个字,那是在大二那年刚放暑假的时候,他说要带我回C市去见见他的父母。乍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紧张得要命,犹豫着不肯答应。
“你放心。”柯玉实捋着我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在他的手心里,我被催眠了似的答应了,虽然根本就没弄明白他到底想让我放心什么。
后来,我也没想起要向他问问清楚。
后来的后来,我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就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再去追问他了。
然而现在,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他当年说出的这三个字的意思。
该来的总会如期而至,“放心”的意思大约就是别想太多。
季捷从壁柜里找出被子和床单,自己动手铺好了那张空床。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注意到那床单和被罩都是崭新的,甚至连检验合格的标签都没有撕去。
他最后把枕头拍拍松,直起腰来,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有点儿夸张地拍拍手,对我说:“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我没有言语,依然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怎么也忍不住去想,眼前这个季捷,是会像不久前的谭碧波那样,趁我不备之际出其不意地对我搞一个突然袭击,还是会像当年的柯玉实那样,真的只是坐在床沿上拉着我的手聊聊天,在离开之前替我盖好被子,轻吻一下我的额头,道一声“晚安”?
无论怎样做都是可以理解的吧,我默默地想。
他们想过我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吗?
我不知道,至少他们没有谁开口问过我。
想到这里,我更加明白了自己与谭碧波分手的原因——他想要立刻找回从前失去的那种生活,而我,大约需要先疗伤,然后才有可能获得新生。
我也忽然理解了季捷写在《新语集》扉页上的那段话——没错,如果他今天做了几个月前谭碧波对我做过的事,那么他就是“诸神为了惩罚我而降下的苦难”;但如果他像当年的柯玉实那样待我,那么他就是“因我曾经受过的苦难而赐予我的最终救赎”。
此刻,在A大学的博士生宿舍里,我望着季捷那有些矮胖的身影,很希望这个交往了没多久的男生能够成为另一个上大学时的柯玉实,用我心目中恋爱该有的样子覆盖我对种种过往的复杂记忆。如果他能做到,我们很可能就会真正渐渐超越曾经的苦难,成为彼此的最终救赎。
可是,会吗?
真的会吗?
凛冽的夜风猛烈地抽打着窗户,把破旧的钢网纱窗吹得“嗡嗡”作响。台灯在房间的一角发出昏黄的光,仿佛也在随风摇曳,如同一支风中残烛。
季捷慢慢地走向我,把我整个笼罩在他的阴影中。
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在渐渐从躯体中抽离,像一只鸽子,在天花板下盘旋,用另一双眼睛俯视着这一幕。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无聊,心里懊悔地想,也许我不该这样莽撞地来到A大学,来到此前一年中我一直都在努力回避的地方。
季捷走到我面前,轻轻握住我的左手,在我面前单膝跪下,脸上的表情郑重得让我觉得有些失真。
“Marry me. “
他居然说了一句英文。
我一向不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人,但我也知道此刻绝对不应该笑场,因此,我使劲儿咬住嘴唇,才勉强克制住了想笑的冲动。
“Say yes. “
他继续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开玩笑,但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更加郑重。
这是什么啊?
我有点儿走神了。与此同时,一本又窄又厚的小书开始在我的脑海里飘啊飘,像一只蝴蝶一样轻盈地扇着书页。它有着深红色的书脊,封面上印着费雯丽穿着翡翠绿连衣裙的经典剧照,想起来了,那是我在A大学时读过的英文小说《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