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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只偷油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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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没什么客人,庾璎晚上还是提早打了烊,她要去医院。

李安燕下午就已经在医院了,这段时间她不常待在庾璎店里,即便在也是魂不守舍,庾璎便说,你先走吧,去守着去,我晚点就到。

李安燕惶然回神,嘴巴动了动,朝庾璎点了点头,一句谢谢说得磕绊,音调又低,似是说不出口,好像手机震动。

庾璎这次没有抬杠,只是伸手把李安燕肩膀上的碎头发摘走,然后抬抬下巴:“走吧。”

转过身,对我说:“死丫头,骨头硬着呢。看没看见?跟我说声谢谢,就像被掐了脖子的鸡。”

我帮庾璎收拾,一边把用完的美甲工具扔到消毒柜,一边问她:“你和李安燕外婆很熟悉吗?”

其实我更想问的是,李安燕家里其他人呢?为什么要你一个外人去帮忙?何况是照顾病榻这种事。我担心这样直接问有些不礼貌,但庾璎主动帮我答疑:“熟啊,那可太熟了,什蒲统共才多大?我跟李安燕她外婆,还有她妈都熟。她家没什么其他人,就这娘仨......等我有空跟你细讲。”

我说,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医院吧?

庾璎看向我,眨眨眼:“我看见你跟你对象发消息了,我以为你今晚要回家。”

我说,回哪个家?谁的家?

庾璎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没说什么,只是捞起外套和包,揣上钥匙:“那走吧。一起。”

-

庾璎之所以认识李安燕的外婆,一是如她所说,什蒲太小了,二是因为,李安燕的外婆在什蒲其实算个“名人”。

“她是个.......怎么说呢,神棍?”庾璎挽着我的胳膊往医院走,她告诉我,“你去打听打听,在什蒲谁不知道刘婆呢。”

刘婆就是李安燕的外婆。

没人知道刘婆的名字,反正这么多年都这么喊的,二十几岁时来到什蒲时叫刘婆,年近古稀即将离开时还叫刘婆。后来我看到了病床尾的资料卡才知道,刘婆其实根本不姓刘。

刘婆在什蒲开了一家店。

她的店没有门头,没有铺子,开在家里,平时谁家有白事便会找上门,刘婆做纸扎活很厉害,纸人纸马,金山银山,庾璎说她观察过刘婆叠元宝,速度几乎快出残影,明明一双手的十指短短的,圆滚滚的,偏偏能那样巧。

“什蒲,还有通堡,这几个周边的镇子,谁家有白事,或是老人过周年什么的,都在刘婆这订纸扎,因为活快,活好,”庾璎说,“不过这几年也受了点影响。”

我问,什么影响?

我其实想不出红白事这种涉及人生必经之事的生意会受到什么影响,都很安稳才对。

庾璎说:“受网购影响呗!你看没看见过网上卖的纸活?可花哨了,苹果手机,电脑,大别墅,奔驰,这都小儿科,还有给烧麻将机的......真要命,你说半夜要是祖宗给你托梦来找你,说他们在那边三缺一,你害怕不?”

我被庾璎逗笑,绊了一下。

我说,这种也可以进货来卖的吧?

“刘婆不干,可能是利薄,放家里都不够占地方的。但她不这么说,她告诉大伙儿这种都是打印的,不是手工做出来的,即便烧了祖宗也收不到。你们还是来买我做的吧。”

庾璎转过头问我:“你信这些不?”

我笑,摇摇头。

“是,我其实也不信,但有的时候吧,你明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想找个寄托......一旦天上人真能收到呢?”

庾璎说,刘婆平时除了做纸扎活,也会帮人看八字,姻缘什么的。

也是因为这个,庾璎才说刘婆是“神棍”。

我到这时才在脑海中把一些信息联系起来——庾璎当初开店,指艺缘是找人批过的店名,梁栋妈也说她找人帮我和梁栋算了合适的婚期,她还说梁栋小时候体质不好总生病,算命的说他是“童子命”,不仅如此,还有佳佳,佳佳妈妈因为佳佳小时候总比别人反应慢半拍而不得不寄希望于一些玄学,算命的好像也是这样说的,说佳佳是神仙身边的小童女,下凡历劫来了......

想到这里我再次忍不住笑,什蒲到底是什么好地方,不只蒲公英愿意随风落于此处,就连神仙们都爱往这里跑。

庾璎听完大笑:“对!都是刘婆,我们找的都是刘婆,哎呀,还是那句话,谁不知道是假的呢?其实就是找个慰藉,人一辈子难免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儿,你坐在那个坎儿里就想,怎么是我呢?凭什么是我呢?这时候就需要有个人告诉你,哪怕是骗你,不是命运不公,也不是你有问题,而是老天爷那头出了点儿小差错,跟你开了个小玩笑,你信我,马上就能过去了,一定能过去的......”

镇上医院非常小,病房不多,资源有限。要治病的人都会先去外面,去大医院检查和治疗,回到镇子里住院的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个人已经时日无多,求个落叶归根。

刘婆就是这样的。

医院陈设陈旧,积尘可闻,我跟随庾璎一起走进病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老人。

我注意观察了刘婆贴着留置针的手,根本不像庾璎说的那样圆而胖。

病气夺走了所有精气神,并浮于苍老皮肤,她的手和脸都干枯削瘦,显现出蜡黄不正常的颜色,唯有被子下掩盖的肚子鼓而涨,好像一个球,庾璎告诉我,刘婆是肝硬化多年又查出了癌症,市里省里的医院也都去过了,已经没有治疗意义。

刘婆显然和庾璎很熟悉,见庾璎进门时只拎了一个小包,嗓音颤悠悠地问:“你没给我带?”

庾璎装傻:“带什么?”

“你不是说给我带瓶啤酒?”

庾璎朝隔壁病床的家属笑笑,把包放下,然后拖了个椅子给我,示意我坐一下。

“没买着,食杂店没进货。”庾璎说。

刘婆歪着靠在枕头上,眼眶深陷,眼睛倒不似重病之人那般雾蒙蒙,看人的时候会紧盯。

“你怎么不说啤酒厂黄了呢?”她问。

庾璎一拍手:“哎,你咋知道呢?你可说对了,厂子黄了。”

刘婆深深吸一口气,却又像吸不完全似的,卡住,胸腔起伏着,然后艰难吐出,片刻后像是没力气再和庾璎抬杠,只是嘴唇动了动,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慢慢扭头,把头扭过去,再也不肯理庾璎了。

庾璎唤靠在窗边的李安燕:“你妈呢?她今天不来吗?”

“不知道,爱去哪去哪,我还能管得了她?”李安燕似乎颇有微词,但在庾璎“啧”了一声之后,她瞟了一眼我和庾璎,指甲抠着窗台下的暖气片,不情不愿解释缘由:“......明天有人家出殡烧大纸,她回去干活了。”

“那你也回去吧,熬两天了,今天晚上我替你。”庾璎说。

“我不用,我不累。”李安燕倔得很,起身走到床头柜,掂量掂量暖壶,把最后一点热水倒出来,“外婆,稍稍抿点热水,你嘴唇又裂了。”

“那你去吃口饭。”庾璎支使她。

“不饿,一会儿去食堂打回来一起吃吧。”

刚刚把脸转过去的刘婆这时又转了回来,她听到了对话,朝着床尾突然开口:“我要吃炒豆芽!”

庾璎愣了下,问李安燕:“今天医院食堂有炒豆芽啊?”

李安燕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转过身对刘婆说:“好,我去饭店买。”

刘婆却不依不饶:“我要吃你妈炒的豆芽!你让她在家炒了给我端来!还有昨天,我说我要吃炖鱼,我要吃她炖的鱼,鱼呢!”

“她没空!你没听见吗!她在家干活,没空给你炒豆芽!”好像突然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情绪爆发点,李安燕原本挺平静,对外婆态度也很温和,可这会儿手攥拳垂在身边,突然朝着病床大吼,“她也不会给你炖鱼!要么我去饭店买,你凑合着吃,要么就别吃了,你自己说!”

一老一少,一个缩着脖子,像是被突然的吼叫吓到,下巴躲进在被子里,只留一双深陷的眼睛打量外面,一个站在床尾,肩膀一耸一耸,像是积攒了很久的气压抵在胸口,如此对峙许久,终究还是李安燕率先泄气,她的肩膀不再耸动,在她喊叫的时候,整个病房的人无一作声,隔壁病床的病人还在摩挲着手里的佛珠,像是对此见怪不怪。

李安燕个子不高,还有点未脱的稚气,但从背后看,碎发堆积下的细脖颈挺得很直,不塌,一个稚气的少女,我这样想着。病房里安静的时间里,她也在调整情绪,最终声音缓和下来,说:“我去买饭。”

庾璎这时又站了出来,对李安燕说:“你在这陪着你外婆,我去吧。”

她拎起外套问刘婆:“除了炒豆芽,还吃什么?我一起买。”

刘婆将半张脸重新从被子边缘探出来,不再计较刚刚的拌嘴,朝庾璎咧了咧嘴:“就要炒豆芽,别的不吃。要绿豆芽,不要黄豆芽,炒得脆的,不搁肉,搁肉炒的发腥,不好吃。”

病人有胃口不容易,即便吃不下几口,但想吃,就是好事。

“你这老太太倒是会吃。”庾璎都被气笑了,“毛病真多。”

“哎小庾,你嘴巴太坏了,这样不好。”刘婆这样说庾璎,“你啊你,我知道你,你命带如此,就是个刻薄的人,还小心眼,小家子气,脾气大,说一不二,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你......”

刘婆的话还没讲完,庾璎把外套往床尾一搭,倒也不生气,还笑眯眯的:“你少在这胡沁。”

刘婆还在继续:“你这辈子啊......”

庾璎笑容收起,眉毛一竖。

刘婆很有分寸,收了口,然后缓缓乐出声:“......你这辈子啊,所有灾劫都过了,小庾,你以后肯定无灾无难,平平安安,大富大贵。”

-

我和庾璎一起,先去医院食堂看了看菜色,没有刘婆想吃的,于是去了医院附近的小饭馆。

这家小饭馆平时迎来送往太多病人家属,提什么要求都能满足,比如少油,少盐,或是有的人在病里忽然忆起什么口味,点名要吃某种做法的菜,也都能照顾到。庾璎把刘婆点的菜告诉老板,一道素炒豆芽,还加了一道豆腐炖鱼,打包。

老板说,菜倒是简单,就是今天晚了,没鱼了,要是不着急,我现在打电话让水产送过来,你俩多等等?

庾璎说行。

我和庾璎在门口一张空桌子坐下,借着等菜的时间,庾璎和我讲起李安燕家里的事。

其实是我先开口问的,我好奇,刘婆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上去性格很古怪,还有李安燕,提起她妈妈为什么那样激动?

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几次在美甲店聊天,不经意间谈起李安燕的妈妈,李安燕都表现出不耐烦。

庾璎劝李安燕回学校上课,李安燕会说:“你别劝了,这些车轱辘话跟我妈说得没什么两样。”

庾璎说,那是因为我们和你妈一样,都是过来人,是为你好,然后李安燕就会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以无声的态度作为回话。

这个年纪,和父母之间没有矛盾才是离奇,我并不觉得意外,饶是像我一样快要三十岁的人,不也是和父母在相处之中屡屡相互折磨,多年练习却仍不能精于此道吗?

并且,李安燕的妈妈和李安燕的外婆,似乎也有一些不能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通过李安燕的口表露出来的,我只窥到了一个小小的边角,庾璎笑我,说,你怎么被我传染了,和我呆久了,变得和我一样八卦了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

“李安燕家里的事其实不是秘密,什蒲这么小,谁家砸个碗,不到半小时,整条街都知道了......当然了,我这也是东拼西凑的,你听听就得了。”庾璎说。

李安燕家里只有三个女人,李安燕,李安燕的妈妈,刘婆。

这一家子的故事,要从刘婆年轻时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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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婆是一九五五年生人,二十几岁时来到什蒲,在来到什蒲之前,她已经辗转过许多地方。

当地人一开始并不信任她,红白事向来是很传统的,很庄重的,这个看着年轻的孤身女人并不像能“扛事儿”,且什蒲当地有很多口口相传白事习俗,一个外来的,怎么可能事事妥帖呢?但刘婆偏偏就租了一间小平房,在什蒲安定下来了。

她做纸扎活比别家都快,还精细,干活还不耽误说话,有人搬个小马扎坐在她家门口跟她闲聊,刘婆操着外地口音,回话完全不耽误,嘴不停,手也不停,心里还有数,叠完一筐元宝,说是两百个就是两百个,不信当场数,一个都不差,好像她天生就能一心多用似的。

这样的人,往往都很聪明,但刘婆真正被什蒲接纳,却不仅仅是因为聪明。

做这一行,平日里没人叩门,但凡叩门进来的都是家里有丧事,所以做白事的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让客人在店里哭,这样不吉利,谁要是一时没忍住洒了泪,都会被店家请出去:您先出去转转,等会儿再回来,或者您要订什么纸活,写给我,保证到时间到点就出活,其他的不用多说。

客人也大多都能理解。

人家是做开门生意的,要是天天满屋都是哭天抢地的,既不好听也不好看,将心比心,不能给不相干的人家添堵。所以一直以来,这条规矩不必言说,人们有默契地遵守着,即便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也会被亲戚或家里长辈叮嘱:去订衣服订纸活的时候可别当着人家面哭,招人烦。

但,人与人的牵绊是由感情编织着脉络,当一个人离开,一段长长的脉络戛然而止,那份悲恸往往不受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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