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做生意的第一年,就迎来了一个客人。那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刚进门的时候堪称形容枯槁,看脸和手很年轻,但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那女人说,她要给刚去世的女儿订纸活,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另有一番习俗,比如纸人纸马、灯彩和幡的数量,女人说,她也不懂,所以要问问。
刘婆说,行,那你先坐,我给你说道说道。
一开始还算平静,可当刘婆指着那些花篮盛着的金银山给女人看,女人先是死死咬着牙,而后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眼泪浇湿了一沓黄纸。女人不好意思地道歉,说她坏规矩了,实在是因为她想起了急病离世的可怜女儿,可怜呐,还没过五周岁的生日。
“我闺女那么小,她还不会花钱呢,我给她烧那么多过去,她要是不会用怎么办?要是那边有人抢她的怎么办?欺负她怎么办?”这样问着,女人双手捂着脸,花白的头发垂在脸侧,也被眼泪浸湿,“赖我,都赖我,我对不起我闺女......”
其实哪有什么对不起?不过是深陷悲痛里的一位母亲,把老天的不公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既然总要给不幸找个原因,那么归因于自己,让自责浇灌痛苦,原本的痛觉似乎就会麻木些。
刘婆应该让那女人离开的,应该礼貌地送客,让她在外面转转,调整好心情再回来,但刘婆没有。她只是站起身,把那沓浸湿的黄纸收拾走,然后拿了两个小马扎,一边摆了一个,让那女人坐下。
“你坐这,慢慢说。”
这样一来,反倒把那女人原本的眼泪打断了。女人讶异地看着刘婆,后来慢慢明白过来,刘婆留她没什么缘由,真就只是出于好心。刘婆不在意什么吉利不吉利,规矩不规矩,你想哭,你就哭,你乐意跟我讲你闺女,你就讲,我也愿意听。
刘婆还从屋子里拿出来一本很旧很旧的书,书页都快掉没了,刘婆先是煞有介事地问了问女人的生日,又问了孩子的生日,然后看女人的手相,再让女人掷硬币,然后再去翻书......总归是装模作样地折腾了好几番,最终她问女人:“你信我不?”
女人肿着眼睛,满脸泪水,不明所以。
“你要是信我,你闺女现在很好,你要是总这么怨自己,她才不安心。”刘婆有点口音,什蒲的人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老家在哪,自然也分辨不出这是哪里的方言,但她一本正经讲话的时候,语调平稳,言辞利落,透着一股令人安心、信服的劲儿。
女人望着刘婆,迷蒙双眼有了点光亮:“你真会看?”
刘婆不回答,只说:“上头是天,下头是地,但人只活在中间。我说你闺女现在很好,你想着她,她也想着你,你俩的缘分还会续,所以你得好好过日子,等着她。你信不信我呢?”
这样一番话稳稳当当说出来,怎么能不信呢?
女人瞧着刘婆的脸,像是在确认真伪,瞧了一会儿,再次痛哭出声。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着:“......嗯,我知道,我就知道,我闺女是想着我的,她是最懂事的孩子了......”
......
庾璎讲到这里,我已经大概明白,刘婆所谓的“神棍”身份不过是个谣传,是他人给她冠的头衔,一传十,十传百罢了。
正如庾璎所说,大家都没长一双能上天入地的眼睛,瞧不见这人间之外的事,大家也都不傻,不会相信真有漫天神佛,但,有些时刻,有些艰难,是需要一些支撑的。
庾璎说:“刘婆像是个心理医生。你看她刚刚在病房里跟我吆五喝六的,性格挺古怪,但其实她是个好人,心善,还会劝人。”
我说,你也像是个心理医生。
我不是第一天这样觉得了,你真以为大家是冲着你的手艺,才去你店里光顾的?
庾璎大笑:“小乔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她说:“跟刘婆比,我可不行,和人说话是门学问,尤其是当别人和你诉苦,你得有耐心,我耐心太少了,劝慰别人几句要是还不上道,我可就不耐烦了,但刘婆不会,她是特别特别有耐心的人,但凡有人上门和她说说话,她都很愿意和人家聊。做白活的,一般都有挺多避讳,但是刘婆不管那些。”
我问,那刘婆除了做纸扎,还会做白事里别的环节吗?比如一些仪式的流程,出殡,或者下葬?
庾璎摇摇头:“女的不做这些,就算刘婆人缘儿再好,大伙再信任她,也不会让女的做这行,她最多最多就做个纸活,是白事里利最薄的,像人家做白事请先生什么的,这钱她赚不着。”
......
刘婆在什蒲扎下了根,凭着好手艺和口口相传。大家都知道,住在镇西边的刘婆,是个能推会算的,你要是真要求点什么,她不一定灵,但你要是心里有什么坎儿过不去了,去找刘婆“破一破”,就只是听她讲讲话,心里都能宽不少。
时间一长,有人对刘婆起了更多的好奇。
有人倚着刘婆家的院门,问:“刘婆刘婆,你今年多大了?”
刘婆盘纸的手不停:“你看我像多大?”
也有人问得直接:“刘婆,你家是哪里的?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过你家里人?”
刘婆也便回得直接:“我在哪,哪就是我家,父母缘浅,没什么好说。”
当然,也有人是揣着心思的,特别是镇上一些上了年纪脸皮厚的男人:“刘婆,你这么年轻,那你成过家了没?有男人嘛?有孩子嘛?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说到这里时,刘婆便会抬头,把手里正在叠的元宝团一团,直挺挺朝门口扔过去:“行啊,给你辛苦钱,不好叫你白忙活。”
那男人闹了个红脸,又恼又气,挠挠头,扭头走了。
没人知道刘婆的家乡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刘婆的身世,她就好像是突然出现在什蒲,就如那蒲公英一般,落在了这里。
因为她从来都不提起自己的事,即便是和最要好的街坊邻居也不说,所以人们猜测,她是独身的,而一个女人二十多岁不成家,一个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是有点说法的。只有那么一回,有人说,跟刘婆闲聊的时候,也不知是玩笑话还是怎么的,刘婆自己讲起,她是出过家,又还俗的,在道观里学了这些个纸活的手艺。
如此一来,刘婆的过往就更神秘,更值得人们探讨了。但当那人追问刘婆更多细节,刘婆却又突然翻了口,说自己是胡说八道的,你要是信了,你就是个傻子,话讲完,开始哈哈大笑。
她似乎无懈可击。
她和那些香烛纸钱燃烧带起的灰烟一道容纳着许多段生死过往,接纳着别人的人生,送很多人走完这人间的最后一程,可从来不曾泄露关于自己的半分,一丁点都没有。
在刘婆来到什蒲后的七八年间,她从未离开过,也没见有外人来看过她,只是偶尔会有邮递员来送信,几个月一封,频率不算高。时间一长,大家好像习惯了,也承认了,这世界上就是有人是孑孓生活的,她成日与自己为伴,也无需亲人,无需伴侣,同样地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和善与邻。
好像......也不是不行。
什蒲接纳了刘婆,什蒲的大家也都觉得,刘婆就是刘婆,不必有更多故事作为背书,她就是她自己,一个来到这里、努力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女人,可是,所谓秘密,就是会在竭力挖掘时越掩越深,反倒是在不经意时,自己冒出头来。
这一年的夏天,有一日,邮递员照例给刘婆送来一封信件,没什么不寻常,可就在这不久,从不出远门的刘婆竟然关了小院子,上了锁,告诉周围邻居,她有事,要离开几天。
邻居问她,是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你晾在院子里的萝卜咸菜是不是要帮你收?
忘了刘婆是怎么答话的了,她行色匆忙,颇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根本就不在意她的萝卜。
刘婆走了。
这一走,足足有半个多月。
什蒲冬天长,夏天短,那年夏天最后一场暴雨落下后,秋风就又起了,跟随秋风一起回到什蒲的,还有刘婆,她回来了,手边还牵了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根本没有人诧异过刘婆领回来的这个小姑娘是谁,甚至连询问都没有,大家都是那样有眼力见的人,只消一眼,便看得出,那小姑娘的五官长得像是和刘婆一个模子拓印下来的。
那是刘婆的女儿。
刘婆有女儿。
她竟然有个女儿。
果然吧,看吧,没错吧,镇上的一些人开始感慨,感慨自己的推断果真没有错,那样年轻的长相又不差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成过家?只是既然有家有孩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抛家弃子的,独身一个人来到什蒲,这天南海北的山窝窝?
这样一想,仿佛透明的人瞬间又变得五颜六色起来,大家再看刘婆,又觉得她特殊了。
特殊,与众不同。
刘婆没有瞒着身边的人,她在人前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这就是她的女儿,此前一直在老家,这次是因为家里有点变故,才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来。
这个小女孩就是李安燕的妈妈。
-
八卦大概是人类天性,听到这里我也难免好奇,问出的问题也俗气,我问庾璎,究竟是什么情况?那个年代,应该没有开明到接受夫妻两地分居,刘婆既然有丈夫,有孩子,又怎么会一个人来到什蒲?
晚饭点的小饭馆客人不少,大多都是和我们一样的病人家属来打包的,店内仍有空桌,我和庾璎也就继续坐着。庾璎晃着桌上的牙签筒,哗啦啦响:“你问我,我知道得也不完全呀,你都说了那是什么年代的事儿了,李安燕她妈比我大了......十岁吧?那时候我才刚多大呢,能知道些什么?我现在跟你讲的也都是我听来的,真真假假,你随便一听。”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发出感叹,如果是和妈妈一起生活,总归是最好的,特别是女孩子。
在庾璎讲的故事里,刘婆年轻时虽有泼辣的一面,但心地善良,且如果像庾璎所说,刘婆是最最有耐心的人,她对待任何一个上门的客人都能那样和善耐心,这样的人,在母亲的身份里,会更加温柔,周全。
庾璎听了我的话,朝我笑:“那你可想错了,妈妈这个身份可神奇,性情再好的人,当了妈以后都会变。”
我说,是如何变?
庾璎回答我:“温柔的人变暴躁,暴躁的人变温柔。”
我说,你说了一句很无聊的绕口令。
庾璎看着我:“但是很有道理啊。”
......
刘婆明明是那样和气、好相与的人。
但大家渐渐发现,她的脾气有些变化,自从女儿来到她身边以后,在她和女儿相处的时候。
刘婆的女儿跟刘婆长得像,性格却是大相径庭,这孩子刚来到什蒲的时候,从不开口讲话,任谁来搭话,都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出声,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短,还没有留长,脚上穿着的却是崭新崭新的白色松紧带布鞋,刘婆给买的,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奢侈的东西,刘婆舍得给孩子花钱,那钱都是她一个一个元宝叠出来的。
刘婆想让她开口应声,起码喊一句伯伯或是大姨,要有礼貌,可不论怎么商量,就是闭口不言,刘婆也有些焦急,便伸手推了下孩子肩膀,这下可好,那孩子回头瞪着刘婆,不待刘婆反应过来,她便朝着刘婆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刘婆也气极,还想和孩子讲道理,可再一眨眼,人跑没影了。
“别着急,孩子这么多年没在你身边,忽然被你接过来,不适应也是正常的。”邻居这样安慰刘婆。
“十二年。”刘婆望着门口的方向,很久,忽然开口。
十二年,孩子其实今年刚好十二岁,自打出生,她就没有在刘婆身边生活过,哪怕一日。
“造孽。”刘婆这样说,也不知是在说谁,“这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上辈子彼此欠了什么东西没还,这辈子才当母女,相互折磨。都是孽缘。”
刘婆的女儿不知道如何和刘婆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刘婆也不知道如何当个妈妈,两个人一开始的相处就像是陌生人。
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刚刚开始明白事儿的年纪。镇上人们对于家长里短的好奇心再次熊熊燃起,大家实在太好奇了,刘婆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个女儿,问刘婆是不可能了,只能去问孩子,可这孩子比他妈还要铜墙铁壁,任你怎么套话,怎么拐弯抹角,你家在哪里呀,你从哪里来呀,你爸爸现在在哪呀,孩子通通以沉默作答,问急了,还会抬头瞪来人一眼,那眼神就和当日下死嘴咬刘婆时一模一样。
刘婆送她去镇上小学念书。
明明是该上初中的年纪,却只能读小学三年级,这还是勉勉强强的。镇上小学有传言,说刘婆的女儿之前竟是从来没上过学的,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大家还发现,刘婆原本安静的小院子里,常常传来争吵声。
那样孤僻的一个孩子,只有对付刘婆的时候,牙尖嘴利,浑身像是扎满了锋利的刺,说出的话也都是开了刃的,镇上的人唯一一次探听到了刘婆过往的一个边,就是从这孩子口中。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入夜了,灯熄了,一片寂静,因此周围邻居都听到了刘婆和她女儿的争吵,起因未知,说破大天也不过是刘婆让孩子多穿一件衣服,孩子坚决不穿之类的小事,但争吵的细节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被寂静夜风递到了每一家的门里。
刘婆女儿激动时会大喊,声音很尖,她说起话来倒不像是从未上过学读过书,反倒很利落,有条理,句句都是控诉,循序渐进——
“我不想念书!我念不懂!我爷我奶说我不用读书,我十几岁都这么过来了,凭什么听你的!你谁啊你!”
“你说你是我妈你就是我妈了?你走都走了,不要我就不要我,现在又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上山出家了吗?你不是在山上吗?你怎么不死在山上呢?”
“哭什么!你哭什么!烦不烦!”
“我爷说了,你当初没跟我爸结婚就怀了我,是你不要脸!后来养不起我,又把我塞给我爷我奶,自己跑出去躲清静!”
“别说什么你有苦衷,你不容易,我宁愿你当初生下我就把我按进河里去淹死,也比你现在装模作样的要好,你别想着我叫你一声妈,做梦!”
......
当夜,有很多人都听到了刘婆女儿声嘶力竭的喊叫,和她摔门而出的声音,却没人听见刘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坐在被拂了满地的萝卜咸菜中间,嗫嚅着说出的,妈对不起你。
还有听着轻飘不落地,却始终沉沉坠于心头上的那句:母女啊,都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