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麟趾宫正殿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天子瞪圆了眼睛,贵妃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周围伺候的宫人纷纷低下头去,没有一个敢出声的。
好半天,天子好气又好笑地屈指一弹,在他白嫩的额头上留下一点红痕。
“臭小子,就你俏皮话多!显得你会说话了怎么着?”
重华讪讪地摸了摸额头,偎在父亲怀里撒娇:“父皇,儿子今日伤得够多了,您就别再动手了。”
天子板着脸问:“疼不疼?”
“疼。”这回重华学乖了。
“知道疼就好,知道疼日后就少干些让自己疼的事。”天子肃然道,“你可知道,你身上疼一点,你娘心里就破个窟窿?”
贵妃也很配合,一句话也不说,捏着怕子就坐在旁边开始抹眼泪。
帝妃二人轮番上阵,几乎把重华这辈子的愧疚心都给激发出来了,再三保证日后一定不去做任何危险的事。
忧心忧肺的父母这才满意了,叫人传了膳,一家三口重归温馨状态。
小孩子觉多,吃完饭没多久,重华就忍不住打呵欠、揉眼睛了。
贵妃叫胡氏抱着他回偏殿安置,又摆手示意赤玉把伺候的人都带下去。
等到内殿里只剩下帝妃二人时,贵妃才愁眉苦脸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只是天性太善了些,仿佛天生就懂得‘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若是生在平常人家,这自然是极为美好的品德。
只可惜他生在皇家,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的政治生物了。
他天生就拥有普通人一生也难以企及的权力,不亚于抱金于市。这种纯善,很有可能会害了他。
对此,天子意外却也不意外。
“这孩子像他亲娘,天生就有任侠之气。这也不算是坏事。”天子安抚道,“生在皇室,长在皇室,最不缺的就是见识‘恶’的机会。只要咱们好生教导,三郎必然会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最好的。”
至于怎么做才对?
这世间之事,哪有什么具体的对错?
贵妃点了点头,露出依赖的笑容,柔声道:“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妾只顾着担心了,根本就想不到那么多。”
天子抬手抚上贵妃白嫩细腻的脸颊,眸光不自觉转柔:“你只管做个慈母好了,三郎自有朕这个严父教导?”
“严父?”贵妃露出几分古怪之色,好笑道,“陛下还真是大言不惭。在三郎面前,您何时做过严父了?”
哪一次麟趾宫中父子相见,不是天子抱着儿子亲香?
重华从小胆子就大,丝毫不顾天子身上的威严,该撒娇撒娇,该耍赖耍赖。
虽说天子在他之前已经有了两儿两女,却何曾经过这等阵仗?
就算一开始想要保持为人父的威严,也在重华日复一日的强力攻势下溃不成军了。
被贵妃这个见证者一言揭破,天子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替自己找补道:“朕方才教育他时,还不够严吗?”
——朕可是已经捏了他的脸,还言辞警告了。
贵妃忍着笑意顺毛:“瞧妾这记性,转瞬间的事就能忘光了。陛下方才当真是有严父风范,让三郎那小混蛋一声‘不’字也不敢说。”
维护住了属于父亲的尊严,天子满意地笑了笑,转口就又夸起儿子来。
“至于你担心的他天性纯善的事,在朕看来却是最难能可贵的。”
贵妃问道:“何解?”
天子正色道:“为君者若对百姓全无一丝怜悯之心,又如何获得天下拥戴?如何坐稳江山?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与中兴之主,哪一个不是亲身体察过民间疾苦的?
如今天下承平,大魏江山传到朕这里,已至三代。皇子们个个都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以锦绣为衣,以金玉为饰,以珍馐为食。暑则有冰取之不尽,寒则有炭用之不竭。
即便将来请了名师大儒精心教导,不曾亲身体会过,他们又如何知晓何为‘衣不蔽体’,何为‘食不果腹’?又怎知百姓饿极寒极之时,心中能爆发出怎样的恨意?”
那种恨意若是化成火焰,足以将大魏的江山烧成灰烬。
贵妃听出了天子话中的意思,不由捂住胸口,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根本就不受她控制。
天子道:“三郎能有这份天生的仁心,将来稍加培养,必然能深切感悟民间疾苦。”
“陛下。”她下意识唤了一声,声音因激动和恐惧止不住地颤抖,“三郎还小,且中宫有出。妾只盼他这辈子平平安安的,别无所求。”
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做皇帝,万万人之上,不再受任何人掣肘。
可是她更明白,在天子面前,有些心思能露,有些心思却不能全露。
毕竟夫妻父子之前,先得是君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