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夏宜霎时一怔,很快不知所措地“嗳”了一声,不过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陆屿桥又说:“我在家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你收走了吗?”
他问:“能不能再送我?”
“就是袖扣,挺简单的款。”宋夏宜尽量平静地说,“你要的话晚上回去拿给你。”
陆屿桥说:“我要,你给我。以前很多事情我都做得不好,那次生日也是,当时应该好好跟你讲……是在我爸妈走之后,我开始恐惧过节日,中秋春节,尤其我的生日,觉得这种日子自己还有心情庆祝简直是背叛……”
宋夏宜把车靠路边停了。
陆屿桥没制止,问她:“如果当时我这样告诉你,你会不会就不那么难过?”
宋夏宜手还扶在方向盘上,半晌才开口:“也有可能会歉疚吧,我也不知道,事情过去好多年了,当时什么心情早就已经忘了。”
陆屿桥宁愿她干脆回答说不会,也好过她这样委婉像在回避。他们都太过倚赖回避,习惯把问题压下再压下,他不想等到未来不确定的某天井喷爆发,于是更执着地往下说:“他们去世后,我的时间好像就停下了,后来青青生病,我们结婚,几年来我过得浑浑噩噩迷迷糊糊,期间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也看不清,对所有东西都提不起兴趣,也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吗?”
前面宋夏宜都在想怎么回应他的话了,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彻底不敢出声,她不觉得这个敏感的话题可以放在现在聊,或者放在他们两人之间聊。她转过身去看陆屿桥,发觉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要劝他别再说的念头瞬间被扼住。
陆屿桥说:“当时我妈有学术交流会,在马尼拉,我爸陪她一起出国。就在他们回国的前两天,我妈结束工作回酒店路上,看到卖水果的店门口有酸角,因为我爸喜欢吃酸角,所以她才会停下来买。就是这时候,她遇到了那两个人,很年轻,刚成年,他们趁店主在忙,偷了放在门口的水果,偷了也没跑,很张狂地站在门外大喊大叫吸引店主的注意……如果当时我妈立即掉头离开就好了,但是她在店主拿起刀要冲出去的时候阻拦了一下,也为被偷走的水果付了钱……事后才知道,那两个人是惯犯,终日在大街小巷惹是生非,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相帮……可是我妈又做错什么,不过是拦一下,付一点小钱,就这样被盯上……”
车里安静了下来,夕阳徐徐下坠,夜色温吞地笼罩下来。
风声呼呼不休,陆屿桥长叹一声,继续说:“事情发生在第二天的晚上,他们要回国的前一晚,夜里一点多,那两个人溜进了我爸妈所在的度假酒店,一层,靠海,旅游淡季游客较少,所以事发没有第一时间被人发现……”
停顿的时间被拉长。
宋夏宜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碰碰他,或许给他一点安慰,或许让他就此打住不要再说。她觉得这个话题太危险,即将被讲出来的事件又太可怕,这让她惶恐不安。
陆屿桥低头看了眼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似乎隔着衣服都可以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他没有动,调适了许久的心情,才能再度开口。但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成连贯的语句,他说:“他们用刀,砍刀……很多下……还拍下了视频,用我妈的相机……里面,里面还有我们家人之前拍的照片……我妈在求饶,她……她说有小孩……那两个人在笑……因为她求饶,所以……拉长了折磨的时间……”
他一辈子都无法直面那个场面,一刀一刀毫不留情地砍下去,他父亲在替他母亲挡刀的时候被砍中脖子,血是喷出来的,镜头顿时就被溅得一片血红。
在那两个穷凶极恶的疯子擦拭镜头的时间里,背景音全是他母亲的哀嚎,那样悲痛欲绝的声音,年年月月里在他耳边环绕。她不停地求饶,说我给你们钱,你们要什么我全部都给,求你们救救他,救救我,我还有两个孩子……
镜头上沾着没有被擦干净的血污,给接下去的酷刑蒙上血色的雾。一刀接着一刀,他们商量,砍哪里好,刀锋比划着,胳膊,大腿,腰腹,头脸,还是手脚……他们在商量,一人一句,当着他母亲的面……
他永远忘不了那两个人的脸和他们的声音,在近一年的时间里,他每天晚上做梦都在将他们碎尸万段。
他要砍死他们,砍到自己麻木。
“陆屿桥……”宋夏宜的心嘭嘭在跳,手很慌乱地抓紧他的手臂,除了不安地叫他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如果不看那个视频不看那些照片就好了……看了就忘不了了,那个房间,那些伤口,那么多血,还有那些声音,永远刻在我脑子里。”隔了好久,陆屿桥说,“后来,我从警方那里得知了他们……杀人的原因,他们说厌恶高高在上的人,说最讨厌有些人,穿很好的衣服住很好的酒店,就自以为有了干预掌控别人人生的权力……太荒唐了,就因为这样站不住脚的想法,就因为几个水果的钱……很长时间里,我都不能接受这个理由,微不足道,愚蠢至极,人怎么能因为这种理由就死去,太荒谬,太虚无。”
时间怎么会这样难熬呢,宋夏宜想,就连外面的风声都变得像是神明在重重叹息。她没有过和陆屿桥这样聊天的经历,他把困惑痛苦说给自己听,她曾经想象他应该说出来,她觉得事情但凡说出来,就会比较容易过去。但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想错了,有些事情就是无法面对无法过去,就是只能拿东西拼命盖住掩埋起来。
但是陆屿桥还在说:“青青生病,你救她,我很感激你。外婆提出来说照顾你,我答应下来没有很为难,因为当时想着只要青青活着,什么都好……那时候我已经不太知道活得的目标是什么,人生在我看来毫无意义,就连你这样喜欢我,我也时常感觉无法理解……日子长得没有尽头,今天和昨天一个样,明天又要和今天一个样,我好像活成了行尸走肉,对所有一切都不好奇都没兴趣。”
宋夏宜在长长的停顿里想了又想,最后对他说:“如果不是我,你本来是可以出国的……也许过另外一种人生,这几年就不是一片空白毫无意义。”
陆屿桥马上接道:“和你结婚的几年不是毫无意义……只是我没有处理好,忽视了许多,但它不是毫无意义。”音调落得重重的,却更像是底气不足。
但宋夏宜不想较真他前后矛盾的态度,也不想追问他一潭死水的意义何在,更不敢去问他以后,是不是人生突然有了意义未来莫名有了目标,父母离开的阴影和悲痛终于可以放下等等。因为问到最后必定会有个为什么,为什么呢?那些突然、莫名和终于,到底是因为什么……
陆屿桥似乎还想再说话,也许再聊下去他们马上就要说到那个为什么了。宋夏宜开始慌张,就算知道鸵鸟心态要不得,可也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没两天他生日,接下来是春节,再连着要参加云雅李施煦的婚礼,需要一同出席的场合那样多,何必在这个时候把气氛弄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