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哭泣?”泪滴将坠未坠,少女的声音温柔如风,“为什么要哭呢?是碰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男人沉默不语,军靴碾碎的冰晶顺着裤管攀爬,将他凝成濒临碎裂的石膏像。
她的手停滞在半空,静静地蹲在那里,在白霜的吞噬中陪伴着他。
黑白交织,坠下、龟裂。
霜雪崩落的刹那,压抑的呜咽幽幽传来,像被铁链锁住喉咙的幼兽,爆发出獠牙刺穿皮肉前最后的悲鸣。
一望无际的混沌,他们的身影是如此渺小。
·
训练场彼端突然爆发出欢呼,罗马尼亚学员成功启动了那辆“弗兰肯斯坦”战车。T34的传动轴与德国引擎在剧烈震颤中达成微妙平衡,排气管喷出的灰烟扭曲着小镇春日里的明媚。
“……长官,长官?”
阳光之下,风和日暖。
有人唤醒了他。
库尔特恍然回神,眼前一片朦胧,不知不觉间眼眶已然湿润……果然,有些问题不能深思,就像不能凝视冬夜里过于明亮的星光。
“长官?”
他定了定神,看向站在面前的阿尔伯特,声音略带沙哑:“什么事?
阿尔伯特递上考核表,报告:“一连全员,已完成任务。”
“嗯。”
匆匆扫一眼。
少顷,其他四连也陆续上交考核表。连长们身姿挺立,等待长官的下一步指示。
帝国中尉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目光扫过面前的几位连长,沉声道:“这次的理论考核总体表现尚可,但仍有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阿尔伯特的一连在战术理论部分得分最高,尤其是对步坦协同的理解比上周有明显进步,很好;二连长出列,怎么回事,装甲战术史部分错漏太多,下次再出现这种基础性错误就全员加训;三连,你们的战场急救理论简直一塌糊涂,今晚把《野战医疗手册》第三章重抄一遍;四连、五连,你们的机械原理部分继续保持……”
他稍作停顿,扯开勒紧喉结的风纪扣,突然厌恶起自己条件反射般的严苛,“大家都辛苦了,剩下的时间解散休息。接下来是教官团的考核准备……对了,施耐德和奥托呢?”
“——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
库尔特看过去,两位少尉已做好准备。
“嗯。”他朝二人颔首,揉揉眉心道,“接下来交给你们了。我有点累,回去躺一下。”
“放心吧。”施耐德靠上前,拍拍他的肩笑容满面。
奥托也向他点头,“交给我们吧!”
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心里不断呼唤着星光的名字。
恍恍惚惚之间,他抬起头,在一片白雾中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星光……”
日思夜想的女孩,跨越了时间的分界线,在坍塌的时空中默默相伴。
库尔特踉跄伸手,妄图抓住雾霭深处少女的身影,指缝间却渗出纯白的虚无。
“星光,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一头受伤的狮子,正在大声呼唤着心上人的名字。
他渴望着她,犹如渴望着希望。
他,想要拥抱她。
“你在哭泣?”
女孩的温柔时隐时现。
“为什么要哭呢?是碰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是梦么?
他又一次睁开双眼,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邃的黑眸。
她……
1940年的订婚宴上,十七岁的伊莎贝尔将尼采文集按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嗤笑出声:“库尔特,你是最佳的联姻伙伴。因为你不懂如何去爱,只会咬文嚼字,一味地听从安排。你别笑,我和你们不一样。这场婚姻是一项交易,相比起其他愚蠢的疯子,我更喜欢你古板的‘忠诚’。”
“孩子,厨房,教堂……去他妈的!”她总是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粗鲁的一面展露无遗,离经叛道,“记住,我厌恶这些,你休想把我困在其中。”
二十岁的库尔特愤懑不已,不明白伊莎贝尔为何要这般羞辱自己。
但现在,二十三岁的他已经能和这位聪慧的小姐感同身受了。
她反抗的,是束缚,是谎言,甚至是元首。
她胆大妄为,她忤逆世俗。
博览群书的伊莎贝尔,尽管柔弱,却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清醒。
“……星光。”
他深情地呼唤着心里的女孩,再也无法克制对她的渴望。
“我在。”星光的笑容,熠熠生辉。
“过来一些。”
“好。”
“靠近点,星光,”库尔特一把将她搂入怀抱,脸颊埋在女孩的颈窝里,“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呀?”
“Ich lie...”
时空再度坍塌,天边的回响击碎黑暗。
而她的身影,连同他心底的缱绻,一并遗落于这片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