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乐盯着那颗还没她脑袋大的星球看了一会儿,才和记忆中的地球插画对上。这是座全息投影仪,看学者熟稔操作的模样,应该是教学用具。
「大鱼」内的所谓“育儿”并非看管一堆满地乱爬的小崽,而是给一些吃喝拉撒勉强自理,正值学习阶段的小孩上课。
当然,大部分时候也免不了当保姆。
“听说你感冒了?”学者给燕无乐递上了口罩。此刻时间还早,孩子们还在梦乡,她要利用这凌晨的几个小时快速学习育儿房流程,直接上岗。
“流放者之家不养闲人,生存嘛,自古以来就不是随心所欲的。”学者又摇着轮椅挪到书箱旁,把一摞摞“书卷”指给燕无乐。
它们来自不同的时空,上面的语言文字也各不相同,内容从食品包装袋涵盖到微波炉说明书,任何有图有字的纸片都可能被装订成册。
因为字太小,书箱旁甚至配备了专门的放大镜,用一根细麻绳拴着。
燕无乐举起那泛着绿光的放大镜,努力不去和啤酒瓶底做联想。
剩下的书卷则可以用残片来形容,手写内容上覆盖着五花八门的蜡笔涂鸦,拈在手头软塌塌几片,似乎她一用力就会碎掉。燕无乐看见残片角落,有学者隽秀的署名。
原来所谓负责人,是指从零到一打造育儿环境。学者摇动轮椅的手未曾停歇,又停在了球型的全息投影仪旁。
嗡鸣消散,投影仪加载完毕,里面那颗小小的地球清晰了不少,像细胞中的细胞核。
学者的手抚在玻璃表面,随着左右滑动,那颗地球也沿着地轴旋转,两指再一分开,朝向他的经纬坐标的具体地貌就被放大,细节一览无余。
“你来试试。”
燕无乐上前,这才发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历史模型,球体边沿还有旋钮,轻轻一转,就能看见此处千百万年前的模样。
一只身长二十米,浑身上下覆满坚硬角质与羽毛的动物走来,长长的脖颈一甩,就把树冠枝叶扯进嘴里。
它柱子般的四条腿下有另一种动物成群奔跑,它们灵活地穿梭于茂密的蕨类植物间,硕大的头部外露着夸张獠牙。
学者上前道:“它们名叫恐龙,这是白垩纪晚期。”球型装置的上方,浮现出了具体的时空坐标。
旋钮再一转,风雪袭来,燕无乐只觉眼前雾蒙蒙一片,方才生机勃勃的动物就痛苦倒地,顷刻间白雪将骨骼掩盖。随后,岩浆涌出,一片通红。再然后,郁郁葱葱的针叶林又被拔地而起的钢铁大厦取代。
燕无乐的右臂又不可抑制地刺痛起来。
眼前的画面和金銮城何其相似。
她看见林立的高楼前人影幢幢,青灰色的水泥路面上汽车驶过,身穿校服的孩子与提着公文包的青年一样行色匆匆。
空中略有雾霾,但比地面宁静。这是地球时代中叶,大气交通还未兴起。
数千年前的一个普通清晨。
“你脸色不太好,”学者忽然关闭装置,全息投影仪中又只剩一个小小地球,“忘了说,这个装置是我们改良后的,只开放了部分功能用于教学。”
“记住,要严格控制它的每天使用时长。我们发现一旦超出时长或使用过当,它会影响到使用者的脑部神经,进而影响心理状态。”
所以他们才费劲巴拉地制作了那么多“书卷”,为的就是防沉迷。
学者说完,又指了另一个角落中一箱箱的长绳、摇杆、扳手和螺丝刀,这些简单的技能启蒙也是燕无乐需要教学的。
他看着燕无乐还算完整的四肢,高耸的马尾垂在劲瘦的肩颈旁,年轻的面庞,充满生命力的躯体。他轻叹一声,多好。
燕无乐没听清,投来疑惑的眼神。
学者摇摇头,又摇着轮椅回到了房间一隅的休息区。燕无乐这才看见他背后墙上悬挂的一幅幅人像,大多头发花白,皮肤褶皱间透出隐约的老年斑。
好久没见到年轻人了,学者叹道,自从「大鱼」决心上岸,年轻力壮的人们就全被调去了加工区,更何况本来就少之又少的年轻女性。
燕无乐想起了丁羽。
这些照片人像只有半身照,除却年龄,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独眼或断臂,还有只有在照片上看起来神采奕奕、正值中年的学者。
流放者的生活本来就惊心动魄,潜逃、偷袭与物资争夺在所难免,许多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加入流放者之家后只得贩卖边缘的脑力劳动。
——和金銮城截然相反的职业鄙视链。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最终只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在急需开疆拓土的流放者之家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早已随着都市文明的没落化作笑料。
这是事实,燕无乐无话可说。她抚摸着那座陈旧的全息投影仪,问它原先是什么。
学者抬了抬下巴,视线从照片墙掠过,“一个研究生物化石的前辈带来的,当时他们的空间站被黑洞撕裂,只有他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