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贺归林第一次对风姰说重话。
说罢,他便愤愤然起身,要往外去。
“所以,我只是你们博弈的筹码,对吗?”再一次的,风姰将想对霍木说的问句抛给了贺归林。
她的鼻音太重,贺归林背对着她,不知她是不是有了眼泪。
贺归林没回头,但郑重地说了句:“不是。”
“邈邈。”
贺归林顿了脚,风姰将她们落脚的客栈位置说了,是离质子府极近的一家。
“邈邈也很想见啸也。”
其实我也很想你。
奋力冲破喉咙的哽塞后,贺归林答了句“多谢”便让外边的啸也开了门,匆匆地闪到了风姰的视野外。
石门碰地的声音粗沉,像一击重拳狠力打在了才刚结束对话的两个人心上。
贺归林一个眨眼,一滴泪便滚落地面。
啸也在一侧焦急地看着,他实在是不忍看殿下难受至此。
“殿下,你和风姑娘聊什么了?你们不曾和解吗?她仍在生五年前你离开的气?”
贺归林的手掌抹过眼睛,泪水糊湿了他的睫毛。
他对啸也惨淡地笑笑,说道:“这五年,阿姰身上定发生了什么,现在的她太不开心了。啸也,不必担心我,你去找文姑娘吧。”
听说了文邈所住的客栈,啸也的神情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殿下,我去吩咐厨房备好风姑娘的晚饭便出去。”
“去吧。”贺归林拍拍他的肩膀,心中祈求着啸也和文邈的相见不会如他和风姰的这般难堪。
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风姰无从得知时辰的变化。
她被迫与柱子捆绑,所幸束缚她的是柔软的丝绸,不会给身子带来太多的难受。
贺归林走后,她的眼神空洞地看那灯笼内的焰火轻晃,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脖子的酸涩逼醒了她,贺归林已经在矮凳上坐着看她看了不知多久。
两人的目光一对上,各自就不自然地散开了。
“阿姰,吃晚饭。”贺归林开了食盒,取出与午饭不一样的菜色。
照旧是贺归林负责夹米饭和菜肉,风姰负责张嘴和咀嚼。
饭菜吃尽,药膳喝完,贺归林捧着风姰受伤的手掌给她上药,又掀了被子给她的双脚撒了药粉。
风姰瞧见自己身上的短袄,问道:“是你给我换的衣裳?”
贺归林回道:“只是褪去了你外穿的长褙子后套上了几件,并没脱掉里衣。”
停了停,贺归林想起什么来,继而说道:“风姰,身体是你的,你有权决定愿意给谁看或是不愿给谁看,因而我不会在没征得你同意时冒犯。你那夜和在东宫,穿什么衣裳也是你的自由,只是你穿成那般,都受凉了。北边不比南边,这儿的初春也是冷的,你的衣裳不合适在这样的天里穿。”
听话听到一半处,风姰以为,他要说她放荡不检点,可他关心的原来只是她的身体是否康健。
酸意裹挟着湿意,从风姰的胸口升到喉咙,直直冲到了眼眶,让她的整个眼眶都有了明显的暖意。
她赶忙垂下脑袋,没再说话。
“我给你念书。”
贺归林到桌案处取了上头的一本书来,他开口念出里头的文字后,风姰才知那是一本专门的医书。
风姰的手掌是自由的,此刻的她只能靠攥拳时指甲扎着掌心的痛感来止泪。
今日午间,她一人在屋内百无聊赖时,脑子虽是放空,却很清醒,她思想出贺归林绑她的缘由约莫是怕她在林有余身边会受欺辱和伤害,因为他似乎就是走着这样一条不得不弯腰的路来到了现在。
可她真的能信任贺归林对她的感情吗?毕竟她受过那么多真心实意的欺骗。
贺归林到底是发觉了她将要涌出眼泪来的眼眸,书便被他放下。
他凑近了风姰,手指柔柔地贴上她的脸,轻轻擦过她眼下的小窝。
他眸子里心疼浮现,问了她一个他疑惑了好几日的问题:“桃璃、逃离,风姰,你要逃到何处去呢?又为何要逃?”
伪名里藏着的心思被他拆破时,眼泪就流出了风姰那双从前总是笑着的杏眼。
为何要逃?
是因为霍木要她做的报仇,是因为她说出要做女郎中不复仇时全屋人都变了的脸。
是因为她推倒了心中建造的封锁亲情和爱情的堡垒后再被抛弃。
是因为她发觉连所谓在爱里长大的“风姰”都只是活在那些建立在仇恨和利用上的爱里。一旦她脱离他们预设的轨迹,他们的真面目就显露了出来,即使他们已与风姰朝夕相处十来年。
那天她好不容易走出贺归林离开的悲痛,心里被欣喜占满,终于敢对长辈说出自己所想,得来的却是霍木和怀兰等人瞬间沉下去的脸。
舅舅呵斥她,说她忘了本,还说她忘了舅舅一家为了保她和燕国做的牺牲。
那些先前和善爱她的叔叔婶婶婆婆虽没说话,却把眼刀刮在她身上。
她忽然成了众矢之的。
只有白婶婶和琢之叔拉着舅舅,邈邈则到她身边悄悄拉她手。
于是,她刚活过来的眼睛再成了一潭死水,一变就是五年。
邈邈带她去屋外桃花林散心,白婶婶和琢之叔则在做舅舅的工作。
第二日,冷静了些的舅舅找了她来,通篇大论说了许多他妻儿的死以及他对复国的在意,最后是说风姰的爹娘多么多么地爱她。
舅舅说,可以让她做郎中,靠郎中身份进入楚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邈邈、宋至清、琢之叔、白婶婶、怀兰婶婶和舅舅,便收拾行囊到了城中住。
只是,她忘记了十分重要的一个点,那便是在她身处的自语开放自由包容的21世纪尚有职场的性别歧视在,那在这书中的古代背景下,人们又怎可能信任一个初出茅庐的丫头郎中?
她做郎中的努力告了白费,她几乎分文没赚,更别提什么名声大噪被楚君召见。
霍木再没管她的,逼了她和邈邈、小清搭档,学那泥鸡的曲子,要她去学舞女的身姿,好勾得林有余或楚君神魂颠倒。
她承认她懦弱胆小又自卑,在自己的世界里封锁这么久,难得触到窗外有好多人的爱意,当她做了好大的努力去确认了那半真半假的爱,终于决定自信地走出那间心房去与他们拥抱。可第一步就有了失败,让她不仅后退回身后的房子,还把这房子搬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了。
她在从前,父母养她,是因为她的成绩足以让他们在朋友面前脸上有光。
她在现下,霍木仍然愿意养她,是因为她有报仇的利用价值。
所以当她再同贺归林的心意正正碰了个面时,她想的只是自己怎可能拥有这种没有来由的爱,而不是她和贺归林的未来。
可惜她忘了简简,那个诚心诚意爱着她的丫头。
此刻的她执着地钻在自己那个完成霍木的逼迫后一个人逃到天涯海角的心愿里,拒绝掉了一切可能有的其他的结果,尽管旁的选择或许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幸福。
不过,她只顾着要完成霍木等人的期待,却从不曾思索过她为何一定要顺着旁人的话活一生。
分明是霍木几个可以自己去做的事,偏要逼着风姰做。
分明是三岁的风姰一无所知的事。
分明她是温妙而不是风姰。
可惜,她只一味被霍木在道德上绑架,想来短时间内是思想不明白那些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