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明熹拿着方滢一给的那张请帖,第一次来到了仙门的“北海”。
距离仙门大劫已过了数月,但仙门依然没有完全恢复先前的松弛。
北海的装潢倒是和从前的仙门相差不大,毕竟原本也是仙境的一部分,只是穿梭在里面的人,几乎少了大半,即便是在赏梅会奏乐的衬托,仍显出一丝遮掩不住的萧条。
方滢一和于浸凌在雅会中央,和各门来的客人攀谈。
明熹远远看了一眼就避开了,没有在雅会上停留,而是在仙门门生的带路下,走进了一个偏僻的院子。
这处院子与外面的喧哗格格不入,几乎有一股萧瑟之气,不止是因为偏远幽静,更因为……
这里面住的这个人。
雅会上迎来送往,各门凑在一起欢庆贼人覆灭,好不热闹,可何之惕这个原先的“二门主”,却独自坐在院子里,对着一壶冷茶,无人问候。
明熹在门口站了片刻,敲了敲敞着的院门。
何之惕:“进吧。”
明熹前一天递了拜帖,是以何之惕见到她也并不惊讶。
明熹刚把拜礼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问候,何之惕就先一步开口说:“你身体恢复得如何?”
明熹动作一顿:“已无大碍,劳何门主挂心。”
何之惕:“我已不是门主了,你不必再这么叫我。说起来,前日滢一去巫门的事,她都和我说了。坐吧,事已至此,别讲那些虚礼了。”
不知道是不是法力几失、又即将卸下权柄的缘故,何之惕比以往明熹见到她的任何一次都要平和近人。
“是,”明熹也没客气,依言坐下,“是吗?她是怎么说的?”
何之惕:“我没什么立场干涉你的决定,但你若是因为她和临风的矛盾拒绝她,未免过于意气用事,她若能继任门主,巫门不会少了好处。”
明熹轻笑一声,却毫不意外:“她是这么说的?”
何之惕面露一丝疑惑。
明熹:“何门……何前辈,或许我拒绝她,的确有一部分是出自私心,但抛开私心不谈,我也不觉得她是一门之主合适的人选。”
何之惕:“不必顾忌我,你但说无妨。”
明熹:“她和临风的旧怨暂且不谈,方滢一一定没有和您说过,她曾经在仙门雅会上把我打出内伤的事吧?”
何之惕一愣,眉毛压下去了一点。
明熹:“其实那日真正与我交手的不是她,而是于浸凌。于浸凌的性子,想必您比我更清楚,是个一点就燃的炮仗。”
何之惕摇了摇头:“那孩子性子一向如此,但本性不坏。滢一好在冷静理智,但有时难免护着她,如果因此不慎伤了你,我向你赔罪。”
明熹沉默了片刻。
何之惕三言两语,就将此事界定为了小辈们一时冲动下的互殴,将自己门生造成的伤害界定为了“不慎”。
“小辈”?冲动?互殴?
可问题是……
无论是姓于的,还是姓方的,现在已经一百多岁了啊。
现在都能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把事情抹过去,那从前呢?从前她这两个“小辈”更“小”的时候呢?
“您这就想错了。”明熹说,“您口中冷静理智的方滢一,其实一开始就带着于浸凌跟上了我,她自己藏在暗处,等于浸凌先出头惹事,自己在一旁冷眼旁观,大概是想等着我被揍得差不多了,或者等我露出破绽,再出来‘理智’地调和,自己手上干干净净、无可指摘,还能落个‘冷静理智’的好名声。我还是那句话,何前辈,您应当比我更了解这个人,这么多年,您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何之惕没有接话。
明熹:“另外,把我打出血的那一下,原本不是奔着我来的,而是奔着临风——她那时尚且不知道临风有法力,就敢下此狠手,就是拿准了临风就算被打伤,也因为禁足期间偷跑而不敢声张。如果要我下评论,我会认为这是一个虚伪冷漠、心狠手辣的人,虚伪在于对恶行冷眼旁观,甚至暗中唆使;冷漠在于对除了自己利益以外的事情漠不关心,毫无底线。如果她真的成为仙门门主,我不敢想象贵门多少藏污纳垢的事会被她无视、遮掩,恃强凌弱的事会如何变本加厉。”
何之惕坐在藤椅中,垂头闭眼,许久没有说话。
明熹:“我拒绝她,一来是因为我个人对她人品的不信任,二来,我的意见本来也无足轻重,何必掺和。”
“……水至清则无鱼。”何之惕睁开眼,缓缓道,“你说的那些……我多少知道一点。但你换一个说法,像滢一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适合做一门之主的人,如果她没有那份心肠、那副手段,压不下整个仙门。”
“……”明熹耸肩:“随便吧。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这次方滢一把我的意思曲解成这样,把自己摆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添油加醋地到您面前来告状,可见她从前没少做这样的事。从前临风小时候和她们起了冲突,您也是像今天这件事一样,相信她的一面之词吗?”
何之惕叹气:“你今天就是来翻旧账的?不过都是半大孩子们间的打闹,能闹出什么事来?”
“……”明熹:“行吧。”
事已至此,确实不必多说了。
明熹:“我今天来,是为了请您帮一个忙。”
何之惕:“原来你是来找我帮忙的。你刚才那样呛我、诽谤我的得意门生……哈,这副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在求你。”
虽然用词不好听,但明熹听出她没有太大恶意,于是也笑了:“因为我来之前就拿准了,您一定会帮这个忙。”
何之惕歪了下头,示意她说。
明熹:“我想请您帮临风重归仙门门籍,并且登记姓氏的时候,不要记作‘莅临’的‘临’,而是用双木的那个‘林’。并且载入门籍时,不要记她仙门神女的身份,而是把她记作一个寻常门生,记入仙门前门主王淂首徒林之溶名下。”
明熹说到一半,何之惕就像一尊泥塑,双目失神地定住了。她陷在藤椅里的脊背慢慢佝偻,头一点一点地垂下去,像是要埋进胸前,像一只垂暮的老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