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惠认出来那是贝勒府赏人的规制,正面刻了“福寿康宁”四个字,翻过来是一句诗: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她跟着舜玉,虽然认得字,却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好偷偷找了个空当问她。
“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难道也想学诗了不成?这是李清照的一首《鹧鸪天》。”
“这两句的意思是,无须用浅绿或大红的色相去招摇炫弄,它本来就是花中的第一流,这是咏桂花的诗。芸惠没有见过桂花罢,桂花长在南方,每年八月中秋节前后开花,是小小的、黄色的花朵,就像我那件浅驼色的棉袍,可是很香。”
舜玉撑着脸庞,神情陶醉,很是用心的给芸惠讲解:“桂花的香气比槐花的清香稍稍淡些,又在其中多了脂粉气,等它落在地上,可以捡来蒸桂花糕吃。”
芸惠好奇地问:“掉在地上都脏了,怎么吃呀!”
舜玉又仔细想了想,改口道:“哦,我说错了,是摇桂花,南方的州县下雨的日子很多,等桂花开过几日,眼看着要落雨了,就赶快把桂花摇落,放好多簸箩在地上,摇下来的桂花是完整的一朵朵,要是等它落在地上,就是一瓣一瓣的,香味也都给风吹走了。”
“真好,”芸惠蹲下来,两只小手捧着脸,圆圆的眼睛里透露出向往:“主子小时候住在苏州,就这样摇桂花吗?”
舜玉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我们家是没有桂花的,有一年中秋我上街去玩,看到山上的寺庙背后有满满一大坡的桂花树,就跟阿玛额娘说,我在书上看到摇桂花做糕饼的文章,阿玛就给我移栽了一颗在院子里,第二年开了花,果然整个府里都是香的,我们收了好多想做桂花糕,阿玛问我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想是那文章里必然有做糕的法子,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了。”
两个人嘿嘿笑起来,芸惠追问:“那么后来呢,桂花糕做出来没有啊?”
“后来啊,我额娘找了苏州本地的厨娘做的,真的很香呢,可是收的花太多了,我舍不得糟践,求厨娘都做了用了,府里每个人都得了好几碟子,吃得再也不想吃了,第二年,大家都拦着我不让我再摇了,其实……我也不想摇了。”
“哈哈哈哈!”芸惠露出一口白牙:“真好,主子在书里看到好多新鲜事儿,都是我没听过的,听说江南女子都流行开诗社,请女师,那里的女子人人都能读书吗?”
“嗯,也不是,那里还有满汉人家给女孩子裹脚呢,不过,芸惠现在认识了好多字,就可以跟着我读书呀,以后也可以像我一样,给咱们宫里的女孩子讲新鲜事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两句呢?”
“哦,”芸惠回过神来:“我哥哥已经离京了,这是他临走前给我留的檀香木牌,这两句是刻在后面的,我觉得他可能喜欢桂花罢。”
芸惠从怀里拿出那块香牌递给舜玉,舜玉翻了翻,没瞧出什么特别,就递回给她:“你自己瞧瞧,或留着,或在我这里收着,等什么时候有机会放在外面家里,留在身上怕万一有什么事翻出来,不好说清楚。”
芸惠点点头,主子如今位为贵妃,她身为亲信若是犯错,就是给主子丢脸,就请她帮忙收着,嘱咐她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去天地春协理宫事。
皇后其实没有什么大事,看了一会儿账本,就请她来偏殿喝茶。
“其实这劳什子账本也不值当你专跑一趟来看,只是我有些事想同你商议,这些日子奕纬养病,身子不大见好,我去看过,原来这孩子心里想着那位小产的妾侍,知道她身子也不好,心里放心不下,求我将这女子挪进园子里照顾,只是,梁氏还没有这个资格,怕皇上心里知道了更不高兴,可我瞧着奕纬一点起色没有,这心里又……”
舜玉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在她话还未完时就有了对策,听她说完便道:“这也不难,就说挪一位格格进来侍疾,只是福晋要主持府里事务,贝勒府一下子没了两位主子不合适,大阿哥又挂念梁氏失子之苦,想着挪进园子里请太医一并照持,本来宫中太医一向也给皇子府里的家眷诊治的,如此并无逾矩。”
“若是皇上责问起来,我会请皇上顾念当时小产之苦,晓以情理的,那梁氏身子怎么样呢,不好得厉害吗?”舜玉少不得要仔细问了,她记得这位梁氏是近六个月小产的。
皇后叹了口气:“唉,说是也是不好,小产后一直调理不过来。”
皇后也不大清楚,并没有多说几句,不过几日,听说皇上允准了,已从贝勒府接了梁氏进来。舜玉便将这事丢在脑后,不过得空在园子里游玩几时,这日因在乐安和陪膳,便并不回去,一径走到“镂月开云”消食,不想却在此处见到梁氏。
因着“镂月开云”紧邻大阿哥住的“洞天深处”,舜玉从背后看见这位清瘦的女子,便立即想到她该是谁。
她没有避让的打算,径直走向前去,那人发觉她的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梁氏看她一眼,脸上并无惊色,低垂着眼皮双膝跪下,给舜玉磕了一个头:“妾梁氏,给贵妃娘娘请安。”
舜玉立时顿住脚步,微微倾身后撤,她悄声清了嗓子道:“起来罢,‘镂月开云’里的牡丹花开得最好,你我都来得不巧,没有眼福了。”
两人踱步至亭中石桌旁,梁氏垂头交手,低眉敛目侍立一旁,舜玉再三请坐,她才松了口,堪堪挨着石凳的边坐了。
她伸手为舜玉斟茶:“牡丹花雍容华贵,可是妾姿色凡庸,想是花神不堪相见,特意令我眼下才到。”
舜玉抬起眼,细细打量了眼前的女子,见她一句话就挑明了自己提点她的缘由,谈吐又文雅,不置可否地扬眉道:“牡丹为花中之冠,必不会只看姿貌,你知书明理,又写得一手好字,不会遭花神轻看的。”
梁氏轻轻颔首:“贵妃娘娘贵体尊言,妾记下了,想是花神知道娘娘仙姿玉临,有心避让,服侍贝勒用功在课业上是为人妾侍之责,妾多谢娘娘提点。”
她突然朝舜玉笑了一下,转头望向亭外的假山:“其实,妾也不爱看牡丹,独爱金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