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宝八年,柳续入仕。
这年他二十二岁。
比今世柳续高中状元,晚了两年。
彼时,谢灵犀已嫁与晋王,再不是那曲水旁浣花濯手的少女了。
两人之间,再不可能发生今生那般的相遇。
谢灵犀神情复杂。
原来前世,柳续的年少时光里,没有遇到她,也没有遇到老兵,甚至因为时运不济,多流离了一段时日,努力考学,才有今天。
这是达官贵人的晚宴。
月上柳梢头,柳续身着一袭绯红色的长衫,冠上镶玉,噙着笑与众人喝酒,一时不胜酒力,醺醺然如玉山颓倒。
一旁有好友劝酒,嘻嘻笑笑,真真算得上美满幸福。
谢灵犀颓然一想,柳续本就是惊才绝艳、至情至性的好郎君,没遇上她,反而是命好。
她一边将柳续卷入更危险的境地,一边说心悦他,是不是太虚伪了些?
一时感伤,没看到柳续经人扶着,歪歪扭扭地回府了。
燕稷也在宴席其中,谢灵犀这下情绪涌动,见了他,真想实实在在地抽他一个巴掌,叫他撕下这张谦卑的皮,露出青面獠牙来。
她不自觉地随着燕稷的脚步,回顾着自己短暂的前半生。
燕稷回了府不爱与她谈朝中事,认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只想空得谢灵犀的家世与皮貌。
而她婚后,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真真恪守了贤妻的本分,敛起了风花雪月的性子,因而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
所谓的满腹诗书、万般风貌,都经于碌碌庸流之口,当作燕稷“贤王”名声的点缀。
念及这,谢灵犀蹙了眉头,见屋中的娘子仍笑魇如花,忍不住骂道:
“还笑,再过不久,你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别天真了,谢灵犀,快跑。
屋中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往窗边一看,只一尾新燕掠过。
这厢,谢灵犀刚欲忍着恶心进屋瞧瞧自己,却被一股力量牵引,送至柳续的杨柳舍。
不能离柳续太远。这是谢灵犀在这些年里悟得的。
她推开门,轻车熟路地走至柳续的寝屋,见这郎君没个正形地伏在桌案上,手旁皎月映照,簇簇玉兰的影子点缀在他身上。
烛光亮室,朱影婆娑。
只见柳续突然直起身来,从抽屉深处掏出一只雕着精细繁花的卷筒,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副画来。
画卷铺开,谢灵犀凑过去一看,惊愕地红了脸颊。
那画中娘子,衣袂飘飘,如神仙临世,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比花更幽更艳。
这不正是她谢灵犀本人么?
——那身衣裳现今还好端端地放置在她柜子里。
柳续何时见了我?
谢灵犀绞尽脑汁,终于忆起,去岁春末,她确是见柳续去曲江旁游春,只是与女眷们相隔甚远,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
前世,她自从嫁与燕稷后,身子便愈发的不好,那是她最后一次随娘子们同游,故而印象格外深刻。
后来的日子里,便是一点风寒也见不得,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惊鸿一眼么……
谢灵犀再想仔细探看,却见柳续抱着画卷睡着了,似做了美梦,面上露出愉悦的笑。
……
她心里不甚平静。
与之一并了然的,是这些时日,柳续缘何突然打听起长安城里未婚的娘子,得知了消息后,又是何等的郁郁寡欢。
自重生以来,她常常疑惧为何多了个横空出世的状元郎,生怕这人如朝露般消散。
种种疑窦,今日终于得到解答。
前世今生圈连成线,变迁了无数难捱的岁月。
柳续上一世藏在心底的倾慕,今世终于越过山高水长,来到她面前,从此桃花开满了山岚,墨影也染上红色。
……
柳续的官没做多久,燕稷反了。
他剑指明光殿,杀父弑兄,逼走肱骨之臣,鹰犬肆意袭掠,将整座长安城搅得鸡犬不宁。
世家被连根拔起,百姓遭烈火烹油,一时间哀声鸿野,人间炼狱。
谢灵犀看着柳续悄然无息地离开了长安,回到家乡,同几个熟识的乡绅一道,施粥救人。
后来,愈来愈多的同僚学生聚集在一起,盘算起这“谋逆”的大罪。
他们皆是粗缯布衣,衣食不足,眼中却有熠熠星火,火苗熊熊,足以将一切黑暗吞噬殆尽。
……
柳续三十岁了。
此时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大燕还是大燕。
香山寺院重新修缮了一番,每日人头攒动,古树上绑满了往生绳,皆是祭奠亡故的百姓。
“您又来了。”
主持看着跪坐在蒲团上礼佛的人,笑道:“如今的世道可愈来愈好啦。”
“嗯。”
“我要死了。”
主持了然。
面前的郎君容貌俊逸如朗月,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疲倦,看着才至而立之年,却已是一头鹤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