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账中已发不出粮,山匪未平,水患又起,百姓们都无法生计,再这般下去,荆楚两地,怕是要完了。”
谢灵犀明白,“凌霜已向圣上禀报此事,新的赈灾钱粮已经在路上了。”
“至于贪污案……”
自私地说,谢灵犀并不希望圣上马上注意到这桩案子,一切阴霾尚未明了,她担心此事会像前世那般扯上谢家,治父亲的罪。
她就此缄默了。
谭识君在旁瞧着她,发觉这娘子额发间湿漉漉的,像淋了一场大雨。
这下身旁确实有个活生生的人在打量着她,只不过那目光是锐利而明澈的,像一潭清水。
谢灵犀想起在观音庙中未语尽之事,问道:“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
“好罢,权当打发时间了。”
私牢里无时间流转,四时风光,两人头顶上时常有伶仃的冰融成水滴下,心如膏火,独夜自熬。
“从前有个人,他叫谭硕。壮硕的‘硕’,他跟随圣上参军东伐,因其勇猛善战,屡立大功,官越做越高……直到上头调令下来,请他去做一州刺史。”
“他家中有父母妻子,均是和善宽厚之人,家中亲戚众多,也皆讲理懂节。”
谢灵犀评价,“听起来,这个人的一生一定美满幸福。”
“是,”谭识君轻笑,“可是有一天,他结交了一名奸邪。”
“那奸邪小人妒忌他的一切,竟无缘无故地给他下了药,那药能驱使人丧失神智,变得暴虐失控。”
“于是——”
讲到这,谭识君顿了顿,似乎不忍心讲下去。
一番沉默后,谢灵犀接下话茬:“于是,他在赴任刺史的前夜发狂,逼死妻子,砍伤家中数位长辈,从此儿子出逃,不见踪迹。”
“那个奸邪,就是我。”
谭识君面露怅然,“谢娘子,你也未曾想到吧,像我这样看似清风朗月的人,竟然有这般阴毒的过去。”
谢灵犀虽眼瞎了,心却未盲,旁人有没有在说谎,她一听便知,故而回道:
“这个故事听起来确实引人入胜,十分传奇,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续续道:“奸邪之人,由此篡取了谭硕的刺史之位,竟然痛改前非,当起了一名忧国忧民的好官,如此讽刺,当真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啊。”
谢灵犀骤然攥紧了谭识君的手,一字一顿:“你才是真正的‘谭硕’罢。”
……
“唉,谢娘子,”一片死寂后,谭识君不改面上轻柔的笑,“请叫我谭识君。”
事情确如谢灵犀所想,而另一个版本的“真相”则更加惝恍离奇,令人心衰。
譬如,谭硕之所以名“硕”,不是因生来勇猛壮硕,而是天生不足,身形羸弱,故而用名字表达了爹娘对儿子的美好期许。
而所谓的“参军”,是那人盗了谭硕的名字与考卷,窃来了官职,却又经利欲熏心而弃之如敝屣。
谭识君辛辛苦苦考取的功名,这小贼说不要便不要了,跑去正收尾的战场上投机倒把,抢了旁人的军功,一举成了凤凰。
而被人撞破秘密,更是痛下杀手,不顾血肉亲情。
“他是怎么死的?”
谭识君叹道:“倒也可笑,他享荣华富贵,却舍不得从指缝间分出一点给他娘子,那妇人当日买了坛假酒,那厮砍完人后一喝,梗着脖子倒头死了。”
“后来还发生了一场纠纷,那妇人为了要走他留下来那批财宝还废了好大一股劲。”
原来如此。
谢灵犀点点头。
却感觉手指抓着的人身形僵了僵。
眼前闪过剧烈刺眼的白光,如梦似幻。
谭识君胸膛处强行按住许久的伤口开始涌血,染红了身上洗得发白到瞧不见原先颜色的衣裳,宛若一朵大红牡丹花遽然绽放。
身后有熙熙攘攘、急如星火的一道道脚步声传来——
“咻!”
一只弓箭穿破了他的脊背,从胸膛开出的花中破出,箭锋发亮,有似银光华月。
与此同时,谢灵犀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急促地往前跌去。
头重重撞在地上那刻,身后石门倏地关闭,一道哀哀欲绝、震天惊地的声音嘶哑——
“天下、天下谁人……不识君呐!”
……
那一声哀怮如浩大雷霆,震得谢灵犀头晕眼花,她单薄的背脊不停发颤,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的怀中,捧着方才电光火石间谭识君塞给她的一卷千字书,满是褶皱,乌泱泱的墨迹和着鲜血潺潺流出。
“唔——!”
霎时,心脏犹如被万蚁吞噬,谢灵犀重重捶着心口,未曾预料地吐出一大口血。
眼前景色逐渐清明,影影绰绰的屋顶与荒草张牙舞爪地旋在她头顶,不由分说地吐出一条喷火的分叉长舌。
谢灵犀的眼眶红得厉害,她掩住被风沙侵扰的面庞,只露出一只布满红紫血丝的眸子,连爬带滚地攀着石子与劲草,从坡里爬出来。
终于到达地面上时,还被一玩彩毽子的小童不小心踢了一脚,那孩子顾不着道歉,街道中人流如川——
“快跑!洪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