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氛围能让人在压抑的空气里寻到片刻的放松。
自从日军进驻北平,沈序总觉得空气都深深地浸透了压抑,简直没法呼吸。
办公室里的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神色或多或少都带着愁绪,除却生活上的窘迫,还有深入骨髓的家国忧患思想时时困扰着。
沉默像轻薄的毯子盖住整个办公室。
沈序撑着脑袋,手上拿着笔,也不写字,画了一通无意义的线条。
“这是做什么?”旁边的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心不在焉的。”
沈序看他一眼,是才熟起来的朋友,叫蒋柏宸。人还不错,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也不怎么讲话。两个人搭上话还是因为互相拿错了东西。
沈序朝他一笑,说:“没什么,想着事呢,不是很重要。”
蒋柏宸静静看着他,说:“不重要的事盘算什么呢?”
“以前是重要的,现在就无所谓了。”沈序低头看向手上的书,“想理清楚,然后全丢了,忘了最好。”
蒋柏宸见他不想多讲,也就没想再继续问,转向另一个话题,说:“听说今天他们会有新的人插手学校事务。”
日军进驻城中没多久,学校就已经出现了日本人的身影,还有朝他们献媚的人,他们编织起一张网,笼罩了每个人。
沈序也听说了,沈劲柏叫他不要多管,好好的做完自己的事,别叫沈长新和韩湘故担心。所以他只听听,也没细究。
“今天……?”
蒋柏宸微微蹙眉,回答:“应该是……我听说的,好像就是今天。”
沈序摩挲着纸张的边缘,叹一口气,说:“不会有什么……”
“砰——!!”
一声枪响打断了沈序的话头。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望向窗外,还没等他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外面已经混乱起来了。
自从日本人插手了学校之后,他们就在强迫学生们接受所谓的“先进”文化,压迫着他们,踩着他们的精神,还碾得稀碎。他们沉默着,没办法掀起惊涛骇浪,只能压下哭声,又恨又怒的望着作乱者。
他们洋洋自得,以为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是不会反抗的,直到枪响——
学生们被这一声枪响惊起,撕开了这么多天的平静。他们桀骜的灵魂在高喊,愤懑喷薄而出,铺天盖地,要咬碎每个恶鬼。
最开始那一声枪响之后,倒下的是一个男学生,他躺在血泊中,手上的书页沾染了刺目的红色。他望着苍穹,眼睛迟迟不肯闭上,那是他最后看到的天空。
可惜,不是耀眼深邃的蓝,入目全是灰蒙蒙的云。
沈序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枪口对向这个学生,他看上去安分守己,不会乱说话。
没有时间给沈序继续想了,死亡的枪声又连续响起,怒吼的人潮盖不过死亡的阴影。为避免更多的伤亡,已经有人去维持秩序了。
蒋柏宸拧着眉看着窗外,对沈序说:“他们开始抓人了……不知道会送到哪里去。”
还会回家吗……
沈序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作有心无力,他看着那些被捉住,被杀害的学生,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还要装作看不见多了几个空位。
他们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早上出门的时候会有人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晚上回家的时候会有不太明亮的灯光守在墨色中。
“——中国有千千万万个青年!你们……你们!杀不完的!”
沈序明明白白的听见了这句话,抬眼去看说这话的人,这学生被拧住了手臂,额角破了,鲜血流了满脸,眼里含着分明的恨意。
“中国有千千万万个青年。”沈序低低的念了句,蒋柏宸那手肘轻轻捅了他一下,提醒他:“乱着呢,跟着说,被人指出来了!”
阴沉沉的天落了雨下来,像是无声哭泣,融进地面上的鲜血,浓烈的颜色慢慢变浅,顺着地面的裂缝流淌。
沈序愣愣的眨了眨眼,心底突然就空落落的,就像被谁生生挖走了一块,有点疼,有点难过。
混乱最后是被解决了,可是死去的人仍然躺在雨中,雨水淋在他们身上,他们也躲不了。那些人还带走了不少学生,除了他们,没人会知道这些学生会面临什么。
望着那些年轻青涩的面容,沈序没由来地想到了梅玉贤,他也是这样的年纪,但是他已经什么依靠都没了。
他现在在哪呢?
因为梅梁新的关系,沈序跟他不是很熟悉,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笑一笑就过去了。在他有些模糊的记忆里,梅玉贤总是瑟缩在墙角,偷偷看他们。
傅荣庭有次叫他一起来玩,梅玉贤可怜巴巴的看一眼梅梁新,然后摇摇头,小声说:“不要,我……我就在这里看看。”
他们两个都顾及着梅梁新的心情,只叫过这一次。
“别看了。”蒋柏宸打断了他的思绪,“应该已经叫了人去收尸了。”
这里是学校,不能一直摆着这些尸体。
雨水顺着窗户流出乱七八糟的线,切割了窗外的世界。沈序盯着雨幕好久,才慢吞吞的移开目光,说:“现在就放他们在那里躺着吗?”
蒋柏宸拧眉道:“这雨大得很,打杂的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他们怕。”
雨慢慢的落下,声音不大,由着屋檐滴进小水洼,惊起一圈涟漪,扩散开来又归于平静。
就和这场惊变一样,万丈高浪还没掀起,就被恶意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