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为何不说话?”
“姑娘对律法可有过了解?”
“这话什么意思?”
“便是故杀之罪,尊长谋杀卑幼,也当处流刑或徒刑,倘定性为过失杀人,甚可罚银或免刑。”
周缨不解:“我只知杀人偿命。”
“亲属相犯,量刑不同。尊长犯案,当减其罪,定律如此。”
周缨神色微变。
“强卖人口在律法上称之为略卖,但依我所闻,姑娘指的是杨固夫妇欲将你强嫁之事?”
得到肯定回答,崔述早有所料似的,接道:“同样,略卖良人本当处斩刑,但尊长对卑幼犯案,律法对其有所宽宥,减罪一等。何况姑娘心里应当有数,虽说杨固夫妇确实收取了对方的好处,但这是卖金还是给私媒的居间酬劳尚需论断,此事到底能否定性为略卖还难说,恐至多杖刑。”
“律法不公。”周缨静了片刻,说,“我不服。”
“律法有律法的考量,公与不公暂且不论,但普天之下皆受此律管制。”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抠住身下泛潮的枯草垫子,指甲缝中混入草屑,扎入皮肉,带起一丝刺痛,令周缨眉头紧蹙。
“而且,方才我所说的这些,是以案件证据确凿、堂官秉公办案为基础的。”
“真相如此,我未曾撒谎。”
“你请我来,我自然站在你的立场,暂且就当胥吏从现场勘验出的证据的确能够佐证你的说辞,那后一条呢?”
周缨脸色微变,闭口不答。
“自来官府办案,多以拖字为要,这等重大刑案,拖到三月审结期限再作判决不在话下。”崔述看向她眼下的青黑,点破她心中所想,“收监至今已逾廿日,只草草提审过一回,知县的态度,你想必已经猜出几分来了,否则也不会贸然行今日之举。既然如此,平心而论,你觉得你有几成胜算?”
周缨仍旧缄默。
“姑娘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请先生指点。”
“清官廉吏难遇,利字开道,或可事半功倍。”
“收买?”周缨眉眼间皆是不屑之色,“小民遇事,不可能不考虑这条路,但依我的家境,恐怕填不饱这官府上下数十张狮子口。”
“杨固之子也填不饱,你只要比他强些就有胜算。”
周缨目光落在他左颊一道轻微凸起的瘢痕上,语带嘲意:“讼师都是靠这样的手段赢官司的?”
“怎么?姑娘瞧不上?”
“也不是瞧不上,有捷径谁不想走。”周缨注视着他,目光如水一般沉静,“但我想真正赢一回。”
“那将当日之事情仔细说来。”崔述同她对视一眼,不再相劝,垂首整理好纸张,执笔蘸墨,揽袖落笔。
周缨冷静地讲述着当晚的经历,崔述写到末尾,忽地停了笔,抬头看向她,最后确认:“姑娘想要的是洗清冤屈重获自由,还是替亡人讨个公道?”
“这两样,不可以都要?”
“辅以其他证据,姑娘洗脱嫌疑不难。要以命换命,按律确有难度。”
周缨越过一尺见方的小窗往外望去,天际淡扫一层薄薄的青色,这时节看去,令人无端联想到薄雾里的翠竹山,轮廓也是这样浅淡的青色。
“先生是想劝我放弃?除了上缴买命钱,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不是。是想告诉姑娘,要达目的,得审时度势略行变通,有时,更需狠下心付出点代价。”
周缨猛然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才缓缓收回目光。
崔述只作不觉,重新提笔,将方才的诉状接着往下写。
监室寂静,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沙沙之声萦在耳畔,周缨闭眼,牙齿无意间咬破下唇,刺痛感与血腥味弥散开来。
崔述抬眸看去,执笔的手一颤,尖端的墨汁迅速洇染上纸面,留下一小团污渍。
周缨睁开双目,平静道:“我想好了,劳先生再写一张吧。”
崔述颔首,将方才被毁的纸张揉作一团,重新铺纸落笔。
周缨视线落在他的指骨上,右手第二指节蜷曲的角度有些怪异,落笔时不太自然。
感受到她的目光,崔述手微微一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写。
“倘若——”周缨忽然不易觉察地哽咽了一下。
崔述抬头,破天荒地从她如墨的双瞳里看出了浓郁的悲伤和哀怜。
“倘若,死者不是凶犯亲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