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证据?”
“年已久远,并无物证,但堂中便有一位人证。杨泰真正的原配妻子杜氏身弱,自嫁到杨家起便一直深居简出养病,虽不到一月就仓促去世,但自家兄弟总该认得弟媳。”
知县转向杨固,质问道:“此话当真?从实招来。”
杨固本就心内惶惶,不知周缨突然翻出此旧账是何意,反应不及,口快于心:“我弟弟五年前摔死在了沙河里,尸骨都没找着,青天老爷明断,人都已经死了,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说罢又转头盯着周缨,目露凶光,“何况杜氏那老东西死前曾亲口承认,我弟弟就是她所杀!”
堂外喧声复起,役吏水火棍点地,连喝“肃静”,众人方安静下来。
“知县大人,他承认了。”周缨停顿片刻,接道,“永昌十三年,我县重录户帖,杨泰为我所录姓氏为周,既不随父也不随母,实为世所罕见,对外只称我为抱养,实是嫌我贯他姓晦气,兼我母亲苦苦哀求,故才如此。此事当时村中乡邻也曾私下议论过几年,今日我将答案公之于众,是非论断,大伙心里自有判断。”
堂外有同村村民出来作证,纷纷说此事诡异,早年间从未听杨泰提起过这丫头乃是抱养,村民们也都将周缨视作杨家骨血,直到那年县上派人下来核验十年间人口变动情况并重录户帖,杨泰却正式为她录了周姓。
当时众人讶异,杨泰也不肯多说,反倒是后来同村民斗酒喝醉后说漏过嘴——“花了老子那么多钱,最后只生出个死丫头片子,跟着老子姓多晦气,就当赏她了”。村民们当时不知是何意,但杨泰当时醉得吓人,但凡有人追问就提起条凳要打人,模样可怖,至今仍有几人记得此事。
几人的证词和周缨所言互相佐证,堂下众村民既觉惊讶,又觉颇合情理,窃窃私语一阵,渐渐平息下来。
杨成和林氏惧怕堂官,低垂着头,生怕招来祸患,却时不时地转头往这边瞥上一眼,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周缨冲他们轻轻颔首,示意他们安心,二人才重新怯懦地垂下了脑袋。
等书吏录完数名村民的证词,知县捋了捋长须,咳嗽清嗓,不疾不徐地问:“虽有几分合情理,但不过是推测,可有实证?”
“杨家家境窘迫,杨泰又是个酒鬼兼赌鬼,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名声稀烂,附近人家没有愿将姑娘嫁过去受糟践的。好不容易遇上杜家,因相隔较远不曾耳闻这些恶闻,又受天灾缺钱得紧,愿将杜氏许配给他,谁知杜氏身子太差,过门后不到一月即病亡,若消息传开,杨泰恐怕是一辈子老光棍的命,故将杜氏悄悄下葬,绝口不提。”
“恰好那年人牙子挟我母亲到了平山县,杨泰在赌桌上听闻此事,正巧当日运气好,赢了不少,又同庄家借了些钱,悄悄将我母亲买下,趁夜带回家,自此锁在家中。直至一年后,杜父亡故,杜氏兄长又憎恶杨泰品行不愿再与其有所牵涉,举家搬迁,杜杨两家自此断了往来,这桩往事才成了定局,彻底不为人所知。”
周缨微抿下唇,接道:“虽杜氏已逝十余年,出嫁前又极少露面,乡邻恐难辨认形貌,兄长又已远走他乡,难寻其回乡作证,但此事仍有铁证。真正的杜氏葬在杨家坪后山西南方位的竹林旁,杜氏幼时曾摔断过腿,右腿骨与常人有异,杜氏兄长应当清楚此事可以作证,而我母亲右腿未曾受过骨伤。另有一件,仵作验尸时想必已经知晓,我母亲为小脚,但青水镇地处深山以农为生,农家女子断没有裹足妨碍生计的。还请知县派人查验这两条线索,若我此言为真,则此事定然无假。”
知县沉吟片刻,吩咐胥吏立即去查,又问周缨:“姑且信你。但纵然此事是真,人死灯灭,又与此案有何关系?”
周缨抬眸望他一眼,对他这般迟钝并不意外,平静接道:“自然是与我的后两诉有莫大的干系。按《永昌律》,略人为妻者,婚姻离正,冒妄入籍者,还归本贯,子女归宗。既然买良人为妻者婚姻作废,户帖追毁,被略者削还原籍,子女归宗,那于律法之上,我母亲与杨泰并算不得夫妻,自然也不是杨固弟媳,我亦非杨固侄女,我们之间并无亲属关系。”
“因此,我诉杨固夫妇两罪,一是收取赵铁匠钱财,将我略卖与人为妻,此点杨成夫妇和赵铁匠的证词可以佐证。二是杀害我母,此事虽无其他人证,但杨成夫妇赶至时,我身无自由,不可能做到此事,况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数年,不可能无故弑母,此事只能是他二人所为。还请知县大人派人仔细勘察,还我清白。此外,既然非亲,并无减罪之故,案犯自当以命抵命。”
杨固虽不懂这其中律法上的弯弯绕绕,但听她这一通剖析也知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才知方才情急之下着了她的道,作势就要扑过来打她,被人按住仍挣扎不止,怒目圆睁:“你这毒妇,和你娘一样,养了十几年都养不熟的白眼狼。”仍撒泼耍赖般往她身上泼脏水,“难怪能干出来杀害你伯母的事来。”
周缨并不应答,只安静地跪在堂中,神色平静。
崔述隐在人群之中,隔着远远看向她挺直的脊背,悄然退出嘈杂的人群,离了此处。
知县喝住状若疯傻的杨固:“你之说辞先前已经录过口供了,现下暂且不论。”吩咐赶紧将人押下去,随即下令,“今日鞫谳到此结束,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