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已有半年了。”
韦湘苦笑了下,转而问:“方才那姑娘是何来历?”
奉和恐她误会,生出事端伤及周缨脸面,将来龙去脉解释得极为详细。
韦湘听完,思虑了盏茶功夫,做下决断:“既是我崔家的恩人,没有这样慢待的道理。她一个孤女,跟着你们三个大男人住在一块终究于礼不合,我将她接回府里,好生善待。”
“不可。”奉和脱口而出。
“为何不可?”韦湘疑惑地看向他,“我崔家家训,‘滴水之泽,永矢弗谖,九死以报’,出去一趟便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们主仆三人不肯回家,窝在这市井穷巷中过苦日子我管不着。但这周姑娘,既然身世如此悲苦,又救过三郎一命,任哪个当娘的也看不得她再吃苦头。”韦湘站起身来,淡道,“人我带走,待三郎回来,你如实相告就是。”
“夫人,”奉和唤住她,“就算您是一番好心,也当问过周姑娘才是。”
“自然。”
书房此时已然门窗大敞,周缨将桌案上的书册与纸笺收拾妥帖放至书架上,听闻响动,转身看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怯意,旋即又恢复如常。
韦湘一见,忙上前两步,将她双手握在掌心轻轻拍了拍,温和唤道:“周姑娘。”
周缨状若镇定地应道:“夫人。”
韦湘拉着她的手在窗缘下的几案两侧坐下,笑容和善:“周姑娘,我是崔述母亲,名唤韦湘。”
周缨点头:“方才见奉和如此敬重您,猜到了。”
“是个聪慧的孩子。”韦湘笑着接道,“三郎也是受你之恩,方能平安返京。”
“韦夫人言重,当时不过是巧合。”周缨推辞,“何况后来,崔三郎亦帮我许多,早胜我当日所为。”
听她谈吐倒不像粗鄙农女,韦湘心生讶异,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一排书籍,暗暗赞许,又说:“话不能这么说,善因结善果,若非当日周姑娘甘担风险相助,也无日后因缘。”
周缨不好接话,只得听她继续往下说:“本欠着姑娘天大的恩情,不敢再劳动姑娘。只是我家三郎出京前已在议亲,如今虽是秘密返京,但与姑娘长住一处,若传出去,实伤女方脸面,于姑娘名声也无益。
“做儿子的处境困顿,顾不得寻常礼数,但我这做娘的无法不为他考虑。京中高门最重礼义,若此事为人知晓,恐他就算有所筹谋,能安然度过眼下这关,日后也难免在泰山跟前落下不是,还望姑娘能够谅解。”
小半年专心致志地读书,虽未触及学问之说十之一二,人情世故却明白不少。周缨听懂她的话,赶紧解释道:“我初入玉京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崔三郎冒险替我延医,为此还招来过探子。我病好后本欲立即离开,但崔三郎说,我若招摇于市井之间,恐会泄漏他的行踪,给他招来麻烦,故我才暂时住下。韦夫人既如此说,我今日便搬出去。”
“周姑娘与三郎同行同住这些时日,想必能够察觉三郎所犯之事不小,也有暗中想取他性命之人。他所言不虚,你若出去,泄漏他的行踪倒还事小,他应有法子应对,但若有丧心病狂之徒妄图从你身上挖出他的消息,恐会为你招来不小的祸患。
“我崔家礼义传家,周姑娘之恩,必举全家之力以报,断没有让姑娘身陷虎口的道理,还望姑娘先随我回崔府,一来保姑娘安全,二来免泄漏三郎行踪,三来……也免传出些不好的传闻来。”
周缨思虑再三,仍欲推辞,韦湘又说:“寄人篱下着实委屈姑娘,但三郎之事最近已有些动向,至多再过个几月,也当有结论了。待三郎危机一解,周姑娘要走,我自然没有再拦的道理。”
寒凉彻骨的风从敞开的门口灌入,吹得人周身发寒。
韦湘起身来拜周缨:“本不该强人所难,但三郎这孩子一路行来多舛途,着实令人操心。我这做母亲的,只能腆着脸,请周姑娘看在老身这一颗爱子之心上,委屈上一段时日。”
周缨赶忙将她扶起:“韦夫人言重,您既知来龙去脉,自然也知于我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委屈,我这辈子没过过这般衣食无忧的日子,实是我欠崔三郎的更多。既是为他的安危和终身大事考虑,我断不敢辞。”
韦湘执帕拭掉眼角的泪,征求她的意见:“既如此,周姑娘不若去收拾收拾行李,与我一道回府?虽于礼不合,但为掩人耳目,我也不好常来此地,今日也是找了由头,东拐西绕了许久才敢过来。”
“请您稍坐,我速去收拾。”
周缨东西并不多,来时身侧空空,后来换季时也不过托奉和替她买些便宜的布料回来,亲自动手给自个儿裁上几身衣裳,如今整理起来倒也快。
束关抱臂靠着廊柱,右手玩弄着一枝枯枝,漫不经心地将其折断。
奉和在厢房门口往里探头探脑,看着周缨忙活:“姑娘若不愿意去就直说,大不了违抗主母之令,今日来的人不是我和束关的对手。”
周缨将包袱收拾妥帖,抬头冲他一笑:“没事,我去暂住些时日也好,本也不好一直住在这里。”
奉和缩缩脖子:“回去规矩可就多了,不如这里畅快,姑娘再考虑考虑。”
周缨垂下眼帘,心道她早该走了,只是在权势和绝对武力下,她无力隐藏自己的行迹,怕拖累崔述,才不得不一拖再拖。既然韦湘给她透了底,过不了多久就有定论,区区几月,她倒还受得,走这一趟也没什么。何况他先前既在议亲,自己住在这里确实格外欠妥。
“无妨。”周缨将包袱挎在肩上,将窗户关紧,迈步走出厢房,“请你们郎君放心,等他的事情了了,我会当面向他辞行,不会不辞而别,眼下不必顾虑我。”
她既如此说,奉和没有再拦的道理,只得注视着她施施然穿过中庭,上了马车,沿着巷道悄无声息地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