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跃数尺稳住身形,心头泛起疑虑,于是迟疑轻唤:
“小湄?”
周遭云海翻涌,目及之处皆氤氲缭绕,难辨虚实。
“师兄,我在这儿。”身旁一道熟悉的声线穿透雾霭。
声源分明近在咫尺,他却也看不分明。
他心神大定,循着声响缓缓挪动身子。
“可还安好?”
“无碍的,师兄。”少女一反常态,语调格外沉静。
他无端觉得有些怪异,却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近前观之,少女席地而坐,膝头蜷卧着...
通体雪白的幼狮?
那灵兽安卧如絮,少女掌中绣囊微启,正是个宁神香囊——那是少女平日里从不离身的绣囊。
幽香如丝如缕,沁入肺腑,平复了凶兽的躁动心绪。
“小湄,这是...”
“师兄,我们做错了。”少女声音沙哑,“这是它的幼崽,我们害了母兽性命,倒让这小东西成了孤儿......”
少女面无血色,眸中浸满哀伤。
少年猛然回首,雪狮的身影若隐若现,依稀可见正匍匐在地。望着落入敌手的幼崽,纵使低吼示警,终究力不从心。
“我坠下崖时,这小兽本要咬断我咽喉,却误中娘亲的香囊。”少女语带苦涩,唇角泛起苦笑,“谁料竟是娘亲护我周全。”
少年喉间微哽,万千言语堵在心头。
他深知“娘亲”二字是少女心结。当年师父曾许诺,待她剑术大成下山之日,便可踏上寻母之路。正是这份执念,支撑着她寒暑不辍,勤修苦练。
这香囊恐怕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物什了。此番机缘巧合救下少女性命,倒真是天意安排。或许此刻她母亲也在远方牵挂,默默庇佑着女儿。
望向倒地的雪狮,他忽然理解了少女悲恸的缘由。
猛兽尚知舐犊情深,而他们这自保行径,与令小湄母女离散的残忍有何区别?
少女此刻的锥心之痛可想而知......
“别乱想!”他看了看那母狮的伤势,当即快步上前宽慰,“阿湄,它这伤不致命,咱们这就去找师父,他老人家定有法子医治!”
不料少女轻轻摇头:“师兄,适才跳下时,摔断了腿...”
少年慌忙俯身查看,发现少女左脚踝正在流血——难怪她一直坐着不动。
他指尖悬在伤处不敢触碰,声音发颤:“疼吗?”
断骨之痛何其剧烈。望着素日里玉雪可爱的师妹染了血色,他心如刀绞,真恨不能以身相代。
少女却绽开清浅笑容,反过来宽慰:“师兄先看看自己的手,你若不觉痛,小湄便不疼了...”
经此提醒,他才惊觉,自己左手被雪狮獠牙贯穿的伤口虽已止血,而此时失血过多的眩晕却阵阵袭来。
他宽慰地笑了笑:“我是男子汉,皮糙肉厚的,小湄不必挂心。倒是你,姑娘家若留下疤痕,可就不妙了...”
少女怔了怔:“有何不妙?”
他一时语塞,暗恼自己口无遮拦,只得解释道:“书上讲,姑娘家身上若有疤痕,便难托媒人说亲了。”
“说亲?”少女眸中泛起好奇,“何为说亲?”
他挠了挠头:“说亲...就是若小湄有心仪之人,便请媒人替你向对方长辈说合。若两家父母首肯,这媒便说成了,小湄便可嫁作新妇。”
担心小姑娘不解其意,少年特意换了浅显说法——实则自己对婚俗亦是一知半解。
自幼长居深山,总以为媒人都该是眉心点痣,笑得慈眉善目,浑身透着喜气的模样——自然,这也是书中看来的。
“嫁娶...是像爹娘那般吗?”少女思忖片刻问道。
他刚要称是,猛然忆起初见时那场误会,忙谨慎道:“也不尽然,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小湄只需记得,遇上事自有师兄在,方才莽撞之举再不可有,你要珍重自身才是,知道了么?”
顿了顿,少年低声说道:“你方才...可将我吓坏了...”
“...知道啦!”少女吐了吐舌,若有所思。
他仔细回想了一遍,自觉这番说辞已毫无破绽,赶忙转移话题。不知怎的,额角隐隐传来阵阵眩晕。
“待我们回去,师父那有祛疤灵药,定不会留痕。”他查看少女腿上的伤口,血渍已凝结成暗红,他连忙做了些简单处理。嗅到血腥气的小兽在少女怀中焦躁地蹬着蹄子,却被那双纤手牢牢制住。
“那也不成...”少女眼波流转,粉唇微噘,“得先等来娘亲才好。”
“什么?”他愕然,这话头转得教人摸不着头脑。
不待追问,她又喃喃自语:“寻着了怕也不济事。唉...真真是难...”
他愈发困惑,纵是与少女日日相伴,此刻也难解其中深意。
“阿湄,你方才在念叨什么?”
“啊?呀...”少女恍然惊醒般眨了眨眼,仿佛此刻才惊觉自己将心事脱口而出。她慌忙摆手:“没什么要紧的。师兄方才说甚?”
他轻叹一声摇摇头,方才那番苦心劝告终究成了过耳清风。
“我是说,你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咱们只能在此等候师父前来。”
言毕他环顾四周,好在栖梧山物产丰饶,虽是寒冬枝头仍有点点野果,勉强可支撑数日。只是想到要与此少女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共处数日,即便向来恪守礼节的少年也不由耳根发烫。
他忙将这般异样归因于掌心伤口的灼痛。
少女却摇头:“还有一法。”
“师兄不觉得蹊跷么?”她望向雪狮,“此处既无通路,这些生灵从何而来?”
少年一怔,旋即领悟了她的言外之意。
雪狮非猿猱飞禽,若真在绝壁深渊,如何能存活?
此地必存蹊径。
他霍然起身,环视四野,但见云雾皆往西北聚涌。自幼长于山间的他深谙云气动向,须臾便折返,在小姑娘身前蹲下来。
“那就走吧。”
少女会意,指尖轻抚膝头幼兽绒毛,却故意偏首问道:“那...它们当如何?”
他板着脸,眼底却漾着笑意:“自然是一并带上。”
“师兄真好!”
少女双眸粲然,拎起幼兽后颈跃上少年脊背。
少年摇头苦笑,将背上人儿往上掂了掂,低喝一声站直身躯。他肩背虽不宽阔,却将少女托得极稳。母狮见幼崽被携,当即亦步亦趋,尾随而来。
少年暗忖,这小妮子带着雪狮崽子,分量倒沉实不少。
莫不是抽条长高了?
他轻笑一声,嘴上自是不敢多言,随即迈步向前——
“走吧,我们回家。”
白云悠悠,天地辽阔。
少年背着少女,前方的路途似永无终点。
那时的少年还天真地认为,这一走,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