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幽谷,月华如练。笛声萦绕不绝,客者却辗转难眠。分明是支《蒹葭》古曲,宫商韵律竟被梦中青年品出几许怅惘。
梦里是女子含笑转身,目光盈盈。
“顾少侠可知,我娘亲最是喜欢青葭。此物赠你,权作舟中清供。”
——此时他才后知后觉悟起,世人皆爱姹紫嫣红,又有几人独钟冷清蒹葭?偏生这眉眼肖似的两人,怎会道出相同言语?
梦里是女子攀附肩头,狡黠轻笑。
“那夜来可是顾少侠背上头一个妙龄女子?”
——彼时是你,此时也是你。只是这话,又该如何向故人言明?
梦里是女子逢场作戏,媚骨天成。
“那一掌,便罚顾少侠先行欠着罢。”
——其实她或许不知,那一掌的债,许是早已...
梦里,却是一片血海,满目疮痍。
“那年,我背着一个人,在山路上走了三天三夜,就像现在这样...”
是谁?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世上已经不会再有人对我说这种话了...”
是谁?
“全是我的错!求你别死...”
是谁?
剑客的梦境总是猝然降临。
顾见春在朦胧间捕捉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呜咽声层叠回荡,盈盈不绝。
猩红血河如溪流般蜿蜒,沿着石阶倾泻而下,与无缘崖的景象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残肢断臂四处散落,触目惊心,而此刻尚存微弱气息的生命更添诡异。
薄雾中他缓缓行进,不知缘自何处,亦不知去向何处。
悲泣与利刃破空声交织成网。
有人嚎啕奔逃,有人沉默收割。
顾见春辨不清挥剑者的面容,但那必是世间最璀璨的剑术光华。剑锋所至,血泉自创口喷涌如虹,精妙招式与璨目长剑浑然天成。
他此生从未目睹过如此森寒凌厉的剑芒。相较之下,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纵使哭喊逃窜,终究沦为剑光中的飘零落叶。
这是场单方面的屠杀,毫无技巧可言。
忽然,一个诡异的念头在他心底滋生。
——用这般登峰造极的剑术诛杀这些宛如蝼蚁的人们,岂非暴殄天物?
彻骨寒意攀上脊梁,这念头恍若是谁真实存在过的耳语,令他毛骨悚然。
记忆却在此刻断裂。
“魔鬼!简直就是魔鬼!”
身后传来一道惊呼。
“救命啊!救救我!我不想死...”
魔鬼...
这称谓似也曾在无缘山听过。
顾见春转身,逃亡者已踉跄后退,然而冷冽剑锋擦过他面颊疾射而出,瞬息便洞穿那逃亡者的胸膛。
青锋如叶翩然而至,绽开的血花却妖冶似红莲。
顾见春后知后觉——原来所谓“飞叶寻花”,是这么个道理么?
凄厉哀嚎戛然而止,尸骸顺着石阶翻滚坠落。
顾见春脊背绷直,竭力遏制回望的冲动——尽管他知道,始作俑者正伫立在他咫尺之距,此时离他极近,就连那呼吸声都寸寸可辨。
呼吸沉沉,却无一人言语。
浓雾氤氲,鲜血如潮,渐渐将梦境吞噬。
残梦尽头,有温热液体渐次滴落在他的眉间。
是雨?
是血?
抑或是谁人未干的泪痕?
“不要睡...”
“不要睡...”
“景明!不要睡!求你了...”
又一段陌生记忆突然涌现,仿佛并不属于自己。声音的主人难以辨认,唯有哀恸与绝望交织,似在无声祈求。
“我想听你讲那个石桥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你告诉我,好不好?”
......
黑暗笼罩中他猛然睁眼,残余的睡意荡然无存。
指尖触及面颊,竟触到未干的泪痕,怔忡间生出几分茫然。
——是噩梦吗?
可梦境已从指缝中流散,再难拼凑完整。
轩窗外月色如霜。
他再难入眠,索性披衣而起,踏着月色循笛声而行,终在后山觅见那位身着布衣的中年人。
笛声戛然而止。
“赵前辈,深夜扰了您的雅兴,实在过意不去...”顾见春连忙拱手致歉。
赵巧拙轻抚新蓄的胡须,笑道:“无妨。倒是老夫兴起吹笛,惊扰小友清梦,合该赔礼...”
顾见春笑着摇头,不禁追问:“前辈何以夤夜在此弄笛?”
赵巧拙眼含笑意:“许是秋意渐浓,这副老骨头愈发不中用了。今夜旧伤复发,本在暖泉调息养元,却辗转难眠。见月色清朗,便附庸风雅片刻...”
“原是如此...”顾见春恍然。虽值初冬,来去谷仍暖意融融,皆因传闻谷底盘踞地脉火龙,终年散发热息,故四季如春。
赵医仙提及的暖泉,恰是他与对方结缘的契机——当年他重伤垂危,师父亲赴药谷求医,待他苏醒后,因经脉尽损之故,每三载便需入谷借暖泉淬体调养,遂与医仙结下忘年之交。
关于赵医仙提及的“旧伤”隐情,顾见春虽有所耳闻,却未敢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