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巧拙话锋一转,突然询问:“小友可还需前往暖泉调养?”
顾见春抱拳应答:“承蒙家师悉心调理,加之沧浪诀功法护体,近年已大有好转。说来还要谢过前辈当年救...”
男人挥袖截断话头:“都是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不过老夫观小友神光内敛,武学造诣怕是更胜往昔?”
青年面现惭色:“晚辈资质愚钝,实在不敢妄称精进。”
“小友也算是令师座下首徒,何须过谦?”赵巧拙摇头笑道,“老夫还记得当年你重伤被送来时,周身经脉紊乱、走火入魔,情形何等凶险。如今见你气度沉凝,分明是破而后立之相——武道修行讲究机缘,此番重塑虽是劫难,却暗藏破茧重生之机...”
顾见春听罢却眼神微闪:“走火入魔?可晚辈对此毫无记忆...”
赵巧拙沉吟良久,骤然正色道:“小友,且将手腕予老夫。”
顾见春会意是要诊脉,当即撩袖伸手。
医仙搭脉许久,双眉紧蹙。
“怪哉...这脉象分明已无滞碍...”约莫半柱香后,赵巧拙捻须低语,“既无中毒之兆,亦无经络淤塞...”
顾见春轻声探问:“前辈,可是有何不妥?”
“非也...”赵巧拙摆手道,“反倒是康健得反常,令老夫寻不到半分破绽。可那日情形你当真全然忘却?尊师分明说过,你遭歹人暗算,才致经脉逆行...小友能否再细说当日遭遇?”
顾见春只得又将携师妹下山遇袭,中计重伤的经过复述。
“这就蹊跷了...莫非是贵派沧浪诀之故?”赵巧拙思忖良久,终是摇头,“老夫才疏,此事还需向尊师求证。”
“前辈言重,您肯连年诊治,已让晚辈感激不尽。此等琐事,岂敢再劳烦您。”顾见春当即长揖。
“...”赵巧拙凝视他许久,忽而展颜,“小友可曾想过,来去谷‘日诊一人'的规矩背后深意?”
顾见春一怔:“愿闻其详。”
“悬壶济世,并非医者存世之本。昔年常不易为解李大侠之毒日夜操劳,最终油尽灯枯,师...前代来去医仙更因仁心招致惨祸。”赵巧拙顿了顿,轻抚茶盏,“若谷门大开,日接千诊,老夫恐将步前人后尘。此规实为医者自保之道——物稀则贵,待价而沽。小友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这...”顾见春摇头未语,显是不予认同。
赵巧拙淡然道:“江湖中人,无须执着得失荣辱,更不必将恩义挂在嘴边。你来我往,方显人情练达。林家这番劫难,竟未让小友明白势单力薄之弊么?”
“林家之事,分明是恶徒作祟...”
赵巧拙笑了笑:“非也非也。且看林家独霸漕运,少主亦是青年才俊,缘何处处束手束脚?林家沦落至此,当真仅因魔宫作祟?”
“还请前辈指点。”
正当此时,忽闻溪畔人声渐近,二人垂目望去,但见飞萤舞乱红,清溪泛银波。素衣少女手持兰灯,赤足轻挽裙裾,踏水行来,而那少年紧随其后。
夜露沾衣,苏决明却兴致盎然,踩得溪石泠泠作响。
二人笑语不绝,好不热闹。
“这是...”顾见春不明所以。
赵巧拙捋须笑道:“哦...今夜被扰清梦者,小友已是第三位——先前苏小友醒转,木儿便引他夜游。少年人嘛,原该...”
话音未落,只听赵青木笑声响起:“怎么样?可觉此溪涤尽暑气?水底更有游鱼成群,有趣得很呢!”
苏决明侧首轻嗤:“还凑合吧...这便是贵谷夤夜吹笛扰人的缘由?”
“啧!口是心非的小鬼!方才捉虾时怎不见你矜持?”少女鼓腮嗔道,“这算什么,我还有更绝的呢...”
苏决明转过脸:“什么?”
“噤声。”少女忽将兰灯高举,“这可是本姑娘最拿手的戏法——”
少年屏息凝望,但闻草木簌簌,忽有幽蓝星子自芦苇深处浮起,初时三五,继而成群,竟似银河碎落清溪。万千萤火逐着兰灯清辉,翩跹而至。
苏决明怔然抬首:“这...”
“嘘——”
赵青木轻启琉璃罩,幽光倏亮,万千流萤若星子垂落,循着温润光晕在溪畔流转回旋。泠泠溪声间清辉漫洒,萤影与波光相逐,时而掠过二人衣袂,时而散作碎玉。
苏决明凝眸望着这星河倒坠之境,下意识伸手欲探,却不意惊起数点萤辉,霎时搅碎满溪琼瑶,唯余粼粼微光隐于苍茫夜色。
“哎呀...偏让你搅散了...”
赵青木懊恼地嘟囔,那萤火还没能聚成一团,却四散惊飞。
“不成了,等下回吧...”
月色漫过溪岸,无人窥见少年眼底转瞬即逝的落寞。
......
两人于山头对坐,遥遥看着这场须臾奇景。
赵巧拙笑道:“小友且观,人如流萤,慕光而聚。一朝临危,各自纷飞。林家人骨子里便是个认死理的,却不知纵使武功盖世,若不懂权衡进退,又岂能挡得住暗处千拳万掌?”
“——尔等豁出性命拼杀,莫非就能抵过他南宫孤舟寥寥数语?”
青年闻言微微一怔,这话却不像一位医仙之语。
赵巧拙抬手扣住飞萤一点,那微光在掌心左突右撞,终究困于方寸之间,只听长者喃喃道:“小友且看,芸芸众生,又与这萤火何异?”
他掌心蓦然收拢,流光倏忽碎落。
“强者翻手为云,弱者覆手成齑。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至理。”
“师父曾言,持剑之人,应以护佑苍生为己任——强者本应以强援弱。”顾见春微微欠身,“林总镖头虽逝,其立漕运规矩造福南境百姓的义举,至今仍为世人所称道。纵遭宵小所害,浩然正气自当长存天地。前辈所言的萤火孤光,若得汇聚,何尝不能驱散一方晦暗?”
“守护苍生,以强援弱...小友执拗仍如往昔,倒让老夫看到几分年轻时的自己...”赵巧拙低笑数声,“你若想改变,就要先登临绝顶。然攀至尊之位,又岂能避弱肉强食之规...罢矣,这般道理,原也不必老夫赘述。”
赵巧拙捋须道:“...话又说回来,小友不必言谢。昨日令师求诊,欠我人情,今日你携苏小友前来,他日也自当偿还——医者之术,不过筹码耳。多个朋友,便是多条门路。”
“前辈所言,晚辈铭记于心。”顾见春了悟,拱手垂目,“若有驱驰之处,前辈尽管吩咐。”
“呵呵...急什么?明日再谈也不迟。”赵巧拙摆手,“老夫也有些乏了,不若各自歇息,早些安寝吧。”
“是。”顾见春会意对方已无谈兴,遂执礼相送。
直至那身影没入夜色,他却并未急于离座,只攥着掌心香囊,神色恍惚。
记忆溯回,槐树下两道身影依偎而坐,少年凝视着身旁少女对着绣样怔怔出神的模样。
“为何选萱草?”
“娘亲名讳中带着‘萱'字。她说这香囊便是她的化身,只要绣纹不褪,就像她永远伴着我。”少女指尖抚过锦缎,“本还有只彩蝶的...”
“这般精致的纹样,还是未完之作?”
“萱草与蝶原是相伴的。可这绣法颇为复杂,娘亲绣三个月才得这株萱草,临别那日...”她声音渐轻,“她说剩下的蝶纹,要等归来再教我绣完。”
顾见春用指腹轻轻抚过香囊边沿——这囊袋原该装满香料,却因某次意外受伤被临时拆开,用作止血。
不过指尖稍作探触,他便了然其中玄机。
褪色的织物里蜷缩着几束枯黄草茎,年深日久,早已化成难以辨认的残骸。
只是他记得,那本是一只草扎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