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细雪,济州楼檐角的铜铃发出破碎的呜咽。王维清冷地站在角楼下,望着裴耀卿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青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空着的紫檀案几,案头那方松烟墨还凝着未干的泪痕。
马车依然消失不见,可道路两边送行的老百姓送别声、道谢声、啜泣声仍然不绝于耳。
"摩诘阿兄,"崔思蕤的叹息惊散雪絮,"裴大人此次调任户部侍郎,原是圣上器重……他得以施展抱负,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王维深深地望了心爱之人一眼,有些话,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难以开口,裴耀卿右迁至京城,他一边为亲如兄长般的上司高兴,一边为自己深感哀伤。
王维轻叹一声,指尖抚过案头堆叠的公文。三载春秋,他与裴公在这间值房里校注典籍、商榷律令,檐角新燕来了又去,唯余墨香不散。如今檀木案冷,竟比济州司仓参军署的青苔还要寒凉三分。人生难得遇到一个知己兼恩师,便又聚散无常,三载时光匆匆而去,余下的是漫长的别离。
新来的接替裴耀卿的刺史,跟苏志楠很是相像,伤心落寞的王维疲于应付,又位卑言轻,无力改变,就携了家眷搬去了淇上居住。
玉真观的鸾鸟衔着金箔请柬,飞进王维书斋时,他正临摹《金刚经》。绢帛上玉真公主娟秀的小字:"昨日,陪兄夜宴于集贤院,独独不见君,心下甚是凄凉"一行字刺得眼疼,铜兽香炉里沉水香,忽变得腥腻难闻。王维面无表情,将信件放进了火炉,看着熊熊火苗,静静发呆。
"摩诘阿兄!"崔思蕤抱着琴囊进来,发间沾着淇园的松针,两人成婚数载,崔思蕤仍习惯像小时候那么称呼他:"淇水冰裂了,我们速去看绿萼梅!我们弹琴跳舞给梅看,而梅花静静地开给我们瞧,岂不是雅观?"两人牵手奔跑,白衣少年郎如画的眉目遮掩在斗笠下,蓑衣滴着雪水,在青砖上洇出朵朵墨梅。
淇园草堂建在竹溪转弯处,半截木桥横过寒潭。王维推开竹扉,崔思蕤已在踮脚折梅,杏色衣衫映着朱砂梅影,恍若当年在崔府梧桐树下初见的那般美好。那个惊艳了少年时光的女郎,如今陪在他身侧,成为他的新娘。时光变迁,而他钟爱的姑娘依然眉目依旧,笑靥如花。
"阿兄,快看这冰棱,晶莹剔透的,像不像颗小水晶?"崔思蕤抛来一段梅枝,枝桠上凝着蓝莹莹的冰晶。王维接住时,冰棱折射出无数个晃动的光斑,像极了长安城大明宫琉璃瓦上的烈日当空。
晨起扫雪时,总能在松根下发现崔思蕤埋的酒坛。有时是梨花春,有时是新丰酒,坛底压着半阙《清平调》的残笺。王维便在梅树下支起铁釜,化雪水煮茶,看崔思蕤用梅枝在雪地上写"行到水穷处"。
"天气变暖,我们也该些添蚕种了。"崔思蕤某日忽然翻出竹篓,发间别着桑枝,"淇水南边的野桑,听阿舍说,也要发新芽了,春天就要来了呢。"他们踩着晨露去采桑,王维的皂靴沾满青泥,却比穿紫袍时更觉踏实。崔思蕤教他用桑叶养蚕,说蚕眠时最忌人声,王维便坐在蚕室外吹笛,看春阳在薄茧上织出金线。
这夜崔思蕤受了风寒,高烧说胡话,王维喂她喝完汤药,静静地坐在塌边守着她,莫名想起临行前,母亲攥着佛珠的手,念道:"菩提本无树……"他念《坛经》时,油灯爆出朵金莲。昏昏沉睡中的崔思蕤突然抓住他衣袖:"摩诘阿兄,我们不种菩提,还是来种红豆吧?种梅花也行!"王维轻笑,轻抚爱妻的发丝,宠溺地笑道:“好的,种梅花,种红豆,为兄都听思思的。”
暮春时节,他们常去淇园采桑。王维提着竹篮,看崔思蕤轻捷地攀上桑树。阳光透过桑叶漏在他月白衣襟上,斑驳如经卷残页。忽有黄鹂掠过头顶,崔思蕤的笑声惊落几片新绿:"摩诘阿兄,你总说'五阴炽盛'是执念,可这桑叶的纹路,何尝不是佛家讲的'一合相'?"成婚多年,崔思蕤一如少女般俏皮娇憨。
月圆之夜,王维在梅亭设素斋。石案摆着新摘的莲蓬,崔思蕤带来的山菌还沾着晨露。鸟鸣声中,王维忽然搁箸:"思思,你可记得那年裴公调职时,我在官驿看到的铜铃?"崔思蕤望着亭外淇水,波光里晃动着无数个月亮:"铜铃系着众生念,流水载着无常经。"
夜雨忽至,打在芭蕉叶上如击木鱼。王维披衣起身,见崔思蕤在檐下舞剑。剑光划破雨帘,恍若当年在敦煌看到的飞天。他突然明了,佛家八苦,原是修行路上的八盏灯,照见五蕴皆空的真相。转身取来长剑,就着绵柔的细雨,与崔思蕤双剑起舞。
次年春,王维将《淇上田园即事》题在竹简上时,崔思蕤正抱着新酿的桑葚酒过来。酒液紫如袈裟,倒映着檐角新挂的铜铃。远处淇水泛着粼粼波光,载着几片落红,悠悠往东海去了。
次年芒种,他们在草堂前种下梅树和红豆。王维挥锄时,忽见崔思蕤捧着新茧跑来,素袍沾满晨露,像抱着团月光。那一刻,所有郁结突然化作清泉,汩汩漫过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