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值隆冬,正是河间府一年当中最为寒冷的时节。
屋外狂风怒号,雪花横飞,光秃秃的树木枝桠在刺骨寒风中凄厉哀嚎。
西延山上,清风寨中的篝火燃的正旺。
顾晚吟昏沉躺在榻上,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屋角置了火盆,将她身上烤的十分暖和。
少女双眸紧闭着,不知梦到什么,她眉头紧锁,神色痛苦又惊恐。
少女鬓边的青丝,被不时冒出的冷汗浸湿。
“外祖母,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和爹爹娘亲生活在一起,就晚吟不是啊?”
窝在老太太怀里的小女孩,她嗓音稚嫩的问道,“是不是晚吟不好,所以爹爹娘亲不喜欢我呢?”
还没等面容慈祥老太太的回答,眼前所见画面却是骤然一变。
“咱们几个可真倒霉催的,怎得摊上伺候顾家的这位主儿,你们可不晓得,嫣儿小姐嫁得京中极好的一门人家,夫人心中欢喜,给了她身边伺候的人极为丰厚的奖赏。”
昏暗天色下,安静立于门外的少女,听到小厨房中几个婆子语气怨怼道。
“都是命啊!当初谁让这位不知自爱呢,小小年纪,竟私下邀约男子于城外相见,而且那男子听闻还订了亲事,她不知避嫌也就罢了,竟还上赶着往上凑……”
少女不知她们是在说着谁人,隔着冷幽幽的菱花隔门,她只感觉眼前的景致,明明灭灭。
耳畔边的声音,亦渐渐远去……
深陷梦魇里的顾晚吟,终于从一重重梦魇中挣扎逃离。
厢房外,隐约有杯碗碰撞发出的叮当响,还有汉子们的高笑欢呼声。
似曾在哪儿听过这些声儿一般,顾晚吟微微放下心来,却又在这须臾间,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提曳了起来。
她想睁开眼,却总是醒不过来。
到底是怎么了?
顾晚吟心中满是惶恐,她总觉着有些不大对劲,鼻尖缠绕着一股隐隐潮湿发霉的气味。
半晌过后,她终于记起,自己其实早已死去了很多年。
而眼下,正是她死去的那一年,也是她被掳去西延山之际。
顾晚吟正思绪着,“吱呀”的一道幽幽声响,厢房的门被缓缓推了开,她心中不由一沉。
夜风轻拂,案桌上的一豆灯火微晃。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顾晚吟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还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她感觉到床榻微微下陷,有一男子被扶着躺在了她的身边。
那人身上有淡淡的酒味,还夹着几分清清冷冷的檀木香。
她这人是极为厌恶醉酒之人的,可在闻到枕边人身上这带着淡雅香气的酒味后,好似也并不是十分抵触。
不仅如此,且在她轻嗅到身边男人身上的气息后,忽然之间,她好像也没那般的惶恐害怕。
“真是娇花似的小娘子——”
紧接着,榻前有个男人,粗着嗓门,语气很是猥琐的评价她道。
“想什么呢,孙哥......大当家说了,今日这女子是赏他的,你可不能瞎动什么歪心思。”
有人在一旁,嗓音暗含警告。
“哼,这小白脸运气可真好!”
那回话的汉子,语气间颇有些咬牙切齿。
灯影轻晃,屋子里的那两个男人走了。
顾晚吟神志渐次归笼,这一回她可以确定,她真的回到了生前。
只是,运气不太好的是……
眼下的她,正处于她最糟糕的人生转折之际。
虽死去多年,但顾晚吟还是很清楚的记得。
那是一个连着下了多日大雪的冬天,抬眼望去,天地之间,皆是皑皑白雪。
远处的山峦,层林。
近些的屋檐瓦落,遒劲粗壮光秃秃的枝干,都被一层厚厚的冷雪覆盖。
她从三妹顾嫣口中知道了裴玠要娶亲的消息。
他们已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和请期五礼,顾晚吟心中慌乱,匆忙写了书信,让三妹帮忙将其送到裴玠的手上。
那是一封约见的信函,地址是在城外的桃花亭。
当日顾嫣告知她,对方应了她的约见,她不曾有疑,翌日,便翻了院墙偷偷溜了出去。
那日,她等了许久,可那个人没来。
而她却倒霉透顶的被山贼掳走。
但这处山贼的运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在当夜,西延山上的匪窝被尽数剿灭。
她侥幸逃过一劫被官兵救回了家,但她却因在山贼窝中待了一整晚,破碎的衣衫,手腕麻绳捆绑的痕迹……
这一遭遇不知怎的被传了出去,以至她声誉尽毁。
府里没人帮她说话,不管是同胞的兄长,还是生身的父亲。
他们都以她要好生学习规矩和礼仪为由,回去的当夜,她就被急匆匆的送走。
临行前,父亲顾瞻还对她疾言厉色一番,叫她在寺里好好待着,好好反思。
说因为她的缘故,令顾府的门面蒙羞。
还有下人私下悄悄议论,她若是还要些脸面,就该一白绫吊了去,总好过苟且偷生。
他们想要她死,顾晚吟偏不想令他们如愿。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就是要坦坦荡荡的活着。
可她一个年少女子,怎会知道那些人的手段,后来啊,她被困在庄子上的方寸之地。
起初,她心里还在隐隐期待,期待着谁能将她带出去,但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终让她愈渐绝望。
昔日少女容颜明艳,在一日日的岁月消磨中,年华老去,容颜衰败。
她在庄子上不知多少时日,直到一日,她的好妹妹顾嫣来了。
那时,她正低头缝制自己的衣衫,身上的衣裳,布料已微微泛黄,袖边上的几朵兰花纹样,长久搓洗下线头有些松落,她面色麻木,对这些早就毫不在意。
但和她截然不同的是,顾嫣身着一身宝蓝色蜀锦裙衫,发髻间一支海棠花发簪,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晃动,光彩照人。
经年不见,岁月却格为优待于她,自她从铜镜前看到自己两鬓青丝渐白时,她就再没瞧过镜子。
可顾嫣却是年华依旧,不见一丝一毫的苍老,反而因为优越的日子,活得更加雅致,也更是会了打扮自己。
“姐姐。”
她步子盈盈行至跟前,一如往昔那般语气轻柔的唤她。
而她余光暼了她一眼后,又垂下眸,继续缝制手中的旧衣。
“你来这儿做什么?”顾晚吟冷声问她。
“自是许久没见姐姐,嫣儿过来看看你。”听了话,她声音依旧如常。
“姐姐这些年可后悔了吗?好好的,你为何偏要喜欢那人呢?”
顾晚吟仍是低垂眉眼,专注着自己手边的事,没有回话于她。
而顾嫣却还是自顾自的说着,说到后面竟还轻笑了起来,“……她那人那般不择手段,你又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对手?”
她不知顾嫣说的那人是谁,这时的她,也不在意了她说的人是谁。
只有一事,她很想知道,倒不是还对那人有什么期待,她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思量许久,她终于还是声线微哑的问了出来,“那封信,你根本没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