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也不多留你了,路上小心。”令狐朝起身送宋准出了门,回到船舱又接着抚琴,薄唇轻启,唱着他自己写的词:
皎皎明月兮,悬于上;滔滔江水兮,何处去;
身若浮萍兮,逐水流;心似飞絮兮,无从去;
潇潇骤雨兮,莫催发;吾身所在兮,是故乡;
莫愁前路兮,身孑然;吾心所念兮,魂归乡。
宋准一路上听着那哀切的歌声渐弱,直到完全听不见,心里想着,令狐朝定是有很多心事,他没有说出口,他也不便问,怕更让他难受。
回了县廨,一夜未曾安眠,梦魇一重接一重,老师被斩首,被抄了家的卫府起了大火,人群四散奔逃,凄厉的,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的哭号响彻天际,他站在一旁,看得见,却触碰不到。老师的头颅掉在地上,汩汩的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那颗头颅的嘴一张一合,在叫着他的表字:“惟衡…惟衡…”
天还未亮透,宋准便睁开了眼,起身坐在塌边,梦里的场景那样真实,像是有人引领自己回溯了过去,是怕自己忘记。
脖颈上的刀伤还未拆纱布,在去请文书时,王知县十分关切地说:“宋县尉可千万要注意安全,不能为了查案子连命都不要了。”
宋准道:“我的伤无事,多谢知县关怀,今后我定会小心行事的。”
茶盐司建在漕运码头边,运河上停着大大小小的漕船,船工们正搬着粮食,日头照在河面上,金灿灿的,远处河滩上鸥鹭正抓鱼吃,令狐朝的河船屋停在最远处的河岸边,只能看见孤独的一个点。
宋准在茶盐司翻查着记档,对照着蜡丸里的那张盐引票据,发现那是在两个月前发行给一个名叫黄寅的盐商的,除了这张盐引以外,一同发行给黄寅的盐引还有另外的四张,使用期限都只有三个月,一张盐引可兑一百一十六斤盐,这个黄寅要五百多斤盐上哪卖?
茶盐司里只能查到这些,宋准离开茶盐司,准备去茶盐司指定的晒盐场查盐商们的兑盐记档,但盐场在盐官县,跨县查档还需要回县衙请文书才可。
于是宋准又赶回县衙,请了文书快马加鞭赶往盐官县,终于在盐场放值前赶到了。
盐场的监官是个挺着大肚子一脸横肉的男人,工人们都叫他李监官。
宋准站在盐场门口,看着去向李监官通传的工人对他阿谀谄媚,点头哈腰的,心里不免对此人生出些厌恶来,半晌,李监官才慢慢悠悠晃过来,走到宋准面前。
“在下临安县县尉宋准,见过李监官。”宋准先向他行了礼,他只是上下打量了宋准一遍,问道:“临安县的县尉?来我盐官县做甚?”
语气不善。
“李监官,我们县有两起命案或与盐商有关,我想查一下盐场内盐商兑盐的记档,这是我县县令的文书,请过目。”宋准递上文书,面无惧色。
李监官接过文书看了看,又将宋准上下打量了一遍,才说:“跟我来吧。”
宋准跟着他到了盐场的账房,他拿出记档扔在桌上:“都在这了,县尉自便。”说完转身出了门,不知道上哪去了。
宋准叹了口气,翻开记档从两个月前开始查,发现这个黄寅在拿到盐引后不到半个月,便来盐场兑出了五百八十斤盐,但他分明缺了一张盐引,如何能兑出这么些盐来?
在茶盐司时宋准已经请盐政辨认过,古董商胃里的那张盐引并非是作假的,那么现在看来唯有两个可能,要么盐场的账本是假的,要么茶盐司的记档是假的。
但这样一来,牵扯的就不仅仅是人命案,而是关乎到官盐走私了。
官盐走私自古皆有,为防止有盐商夹带私盐,才由官府发行盐引,又在盐场设专人验收产量,签发盐引,贩盐路上的各个关隘也都有查验,还有专门的提举茶盐司监督盐引使用,环环相扣,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其他环节立刻就能发觉,及时管制。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不止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得尽快找到这个黄寅。”这是宋准离开盐官县时唯一的念头,天已经黑透了,月亮也是晦暗的,隐在黑云之下,似是有雨要落了,城外的官道上仅他一人一马,马蹄声和着草中的虫鸣,往临安县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