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枝听了出来,主动提起:“为免横生事端,你我今后在军营还是以姐弟相称……”
“不成!”
傅声闻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何故如此之急。
“为何不成?”
面对沈寒枝的疑问,傅声闻强作镇定,实则已是搜肠刮肚地寻找借口:“我的意思是,你……你容貌娇丽,若我身份只是你阿弟,未必护得住你。届时那些兵将恐怕还是会贪图你的美色,时时刻刻惦记着欺辱你。”
沈寒枝倒心直口快:“难不成你我扮作夫妻,那些人便不会觊觎我了?”
傅声闻无言以对:军中如今是何等风气,她不会猜不出来,此话便是明知故问了。
沈寒枝稍加思索,又顾自点头说:“也罢,夫妻便夫妻。如此一来你我可同住一处,更便于我护你周全。”
护我周全?傅声闻怪声怪气道:“穿过方家村便是营地了,娘子可要跟紧,莫与我走散,否则便无法护我周全了!”
沈寒枝笑了笑,全然不理傅声闻的戏谑,拔步往村子里走去。行一段路后忽觉不大对劲,她停了步子,卸下半剑握在手中,与傅声闻近身低语:“大白天的,怎么一个村民都没有?”
“是啊,这看着也不像荒村。方才经过的那户人家,院子里还有一头耕地的老牛。若是逃荒,总得一并带走吧?”
沈寒枝不及回应便听身后传出怪声,挥剑转身却又顿止,发现那不过是一只蛐蛐儿蹦到了路中间。她走上前,捏起蛐蛐儿一番查看,除了较为肥壮之外并无异常。
“呜呜——呜呜呜——”
“谁!”
傅声闻一喝,剑尖直指怪声来源,乃村民家后墙的杂物堆里。
沈寒枝轻扯他的衣角,说:“我没感受到妖气,约莫是人。”
傅声闻径直走向那处,持剑的手略微一低。沈寒枝则与他保持三步之距,时刻惕视周遭。
杂物堆动了动,紧接着从里面爬出来一个孩提。傅声闻见状,连忙把剑藏于身后。
孩提着急地爬向路中间,还朝沈寒枝伸了伸手,咿咿呀呀不知所云。
“小娃娃,你阿娘呢?”沈寒枝问。
孩提没有回答,盯着那只蛐蛐儿含含糊糊地说:“虫、小虫!我……我的!”
“你说它是你的?”
“我的!”
沈寒枝将蛐蛐儿放回地上。孩提一把抓了住,高兴得直流口水,挥着小手欢呼:“阿爷!抓到了!”
闻言,沈傅同时四处张望。
傅声闻先发现了那个躲在墙根下用竹筐遮挡身体的人影并指给沈寒枝看。
沈寒枝把半剑交给他,抱起孩提走到墙下,踢了踢竹筐问:“这是你的孙儿?”
竹筐颤颤悠悠的,筐下之人却始终龟缩不出。
沈寒枝语声一沉:“既不是,那我便杀了——”
“别!别杀我孙儿!”
筐下之人猛地蹿出,莽莽撞撞差点将沈寒枝和孩提都撞翻出去。幸而傅声闻迅疾冲过来揽住沈寒枝的腰,又一个扫腿将那人轻踢在地。
“没事吧?”
“无事。”
沈寒枝正了正身,纤腰从其掌中避开。
傅声闻惶惶收手,神色一凛问那人:“你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你你、你们别抓我孙儿!要抓便抓我吧!”
沈寒枝这才注意到眼前的是一位苍颜老人,身骨嶙峋、须发皆白,因着害怕而两手抱头蜷缩于地,只敢从臂隙间窥视孩提,含泪的双眼里写满不安。
“老伯不必害怕,我们只是途经此地,不是来抓人的。”沈寒枝边打量边道,“不过,你说这是你家孙儿,可有证明?”
老人不敢带外人去家中取户帖证明,便说孙儿背上有一块胎记。
沈寒枝撩起孩提衣裳,果然看见一块黑色胎记,恰好此时孩提亦朝老人索抱并唤其阿爷,她便将孩提放了下去。
老人立刻紧紧抱住孙儿,说什么也不撒手,依旧不愿与外来人多说话。
傅声闻隐有猜测,凝眉问道:“敢问老伯,此地是否常有官兵扰民作乱?”
“没有!没有的事!没、没……”
这反应还真是此地无银,看来自己猜得没错。傅声闻默叹,又问村中是否还其他人。
老人见他们确无伤人之意,又还了孙儿,哆嗦着说:“村里只剩下我和孙儿了,其余人能逃的,都逃了。家不要了,地也不要了,全都逃命去了……我这把老骨头走不远,只能和孙儿留在这里……哎,人啊,都没了……”
荒村孤寂,斜阳昏沉,衬得老人言语愈发悲凉,犹如丧钟余鸣回荡不绝,哀哉满盈。
“是因为官府强行征兵吗?”沈寒枝追问。
老人不答是与不是,只一味摇头。沈寒枝知其心有顾忌,又好声气地问及孩提双亲。
熟料,老人答道:“孩他爹前不久被抓走死在了战场上,孩他娘……”顿了一下,草草叹息,“命苦,死了。”
寥寥两句已解沈寒枝心头疑惑。
老人摆了摆手不再多言,抱紧孙儿躲回家中。
沈寒枝看着那佝偻背影,不自觉跟了上去。破落院内立有一块碑,上面写着“吾儿方士仲”几个歪扭大字,这令她又想起了普济院、想起了院民……
傅声闻见她神色黯然,不愿她再陷悲伤难以自拔,赶忙说道:“咱们走吧,别误了时辰。”
“好。”
二人踏着夜色来到蕈州军营,尚在门外六七丈远便听到营中男女喧闹、鼓乐喧天,再走近一瞧,营地正中居然搭了一戏台子,七八个衣着暴露的舞姬正作鼓上舞,兵将多是围观取乐把酒寻欢,更有甚者竟当众狎妓,场面淫靡,不堪入目。
傅声闻怒攥双拳指骨作响,欲疾闯军门,被更楼上值岗的兵弁厉声喝止:“来者何人!”
沈寒枝亮出兵凭,同样高声回应:“我们自樾州应征而来,兵凭在此!”
那兵弁似是一怔,眯着眼睛反复打量,不确定道:“报上名来!”
“沈寒枝。”
“傅声闻。”
兵弁大喜:“是沈姑娘!傅兄弟啊!”随即奔下更楼,于二人面前站定,拍着胸脯说,“是我!祝滨啊!”
“呵,黑了不少,壮了不少,确是不好认了。”傅声闻心头有气,开口便忍不住发作,冲着营内扬了扬下巴问,“怎么,你没同他们一起吗?”
沈寒枝听出他话里带气,轻一抬肘浅撞其臂,嗔声提醒:“祝滨不是那样的人。”
傅声闻腹诽:那可未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日不见,谁知他是不是与那些腌臜同流合污了。
祝滨看看二人又看看军营内,脸色僵了僵,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傅兄弟和沈姑娘移步说话。”待至军门稍远之处,他又沉声解释,“自我从军,此地便已是如此。主将不务正事,下属亦是懈怠,只有监军来视察时才会整队操练,可人一走又立马恢复了乱态。监军虽定下治军之策,但是主将阳奉阴违,每日除了同众兵卒复述监军所提的“一二三四五”治策、传达监军指示之外再无旁的举措。那一张张嘴说得好听,真要有了战事需要主副将们坐镇指挥,他们又都连个屁也不放了,成天缩在营帐里不见人影,推给兵弁们自行与敌对战。若胜了,便是他们的功,败了却为兵卒之责,且同上级虚报伤亡情况以求取更多的粮饷……”
胜仗争功,败仗卸责!军纪如此何不败乎!傅声闻勃然大怒,额角泛起青筋,切齿问道:“你刚说什么治策?”
祝滨苦笑:“那是监军前些日子过来时提到的一个什么‘一二三四五’治策,不外乎是些虚浮赘言,命军营主将严格治下之类的话,一点儿实际用处都没有。若有实用,便不至于屡战屡降、战战求和了。”
沈寒枝大惊:“屡战屡降?!”废物到这般地步了吗?!
祝滨为难地点了点头,说:“此军主将是个不愿多事的,如若有战,首先便是派人去议和,用金银、兵戈、辎重以换取片刻和平,再不济还有女人。可换来换去的换到了什么?北羌的鲁图部五日前又一次袭扰颍玉城,那地方虽处两国交界,却归属吾朝,鲁图骑兵大肆残害百姓、搜夺钱财,占尽了整座城池!民不堪扰四散奔逃,而本该守护百姓的军中主将却在花天酒地、公然狎妓……”
“主将是谁?”
沈傅同时发问。
“何信。”祝滨道,“听说他此前与京中的官员颇有来往,调来军营是为今后仕途高升累积资历。且他来没多久便提拔了几个同乡当百夫长,还将自己老家的亲戚找来当左右副将,便是郭绅和崔卯。那二人又为着私心,常常私许蕈州的豪族之子到军营里身披甲胄假装兵者,还叫人陪他们去附近的村子里耍威风,实在有损兵家威严。”
看来方家村便是受到这些人侵扰,村民们才会逃得逃、躲得躲,不得安生日子过。
傅声闻沉吟不语,心里飞速筹划。沈寒枝便趁机同祝滨聊起苗氏之事。祝滨听后慨叹不已,连声道谢并欲叩大礼。
沈寒枝拦住了他,关切问道:“你方才说了这多事,那你自己呢?”
祝滨摇了摇头,一副壮志未酬之态长叹:“我啊,凑合着过吧!原以为能在军中一展抱负,建功立业,却没想到这里竟是这样……哎!”见气氛沉重,他又连忙挤出笑说,“不过,我结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弟兄!大家都是穷苦出身,看不惯兵将所为,更以营中风气为耻!每日自行操练,一日不落,不敢有丝毫懈怠!旁人欺嘲,我们便只当看不见、听不到。说起来总要有我们这样的人做给监军看,我倒是因此被主将封为了什长。对了,有几次敌军来犯,我和弟兄们便趁着夜色偷溜出军营,与那些鲁图散兵好一番较量呢!哈哈哈!”
寒门出身毫无背景,这八个字令祝滨吃尽苦头。他虽只字未提,然沈傅二人皆看出其心有不甘;久于军营劳心劳力,为庇护吾朝边关忍辱负重,结果只混了个什长当,而那些同主将亲近之徒每日吃酒作乐、狎妓成风,一个两个却都成了左右副将、百夫之长!易地而处,孰能甘心?
因此,沈寒枝直言问道:“主将寡廉鲜耻,行同狗彘,祝滨,你可曾想过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