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兔便后肢撑地,先是抬起前足向青蛇作了个揖,随后才摇身一变,化成个人身模样——就是面上俱是兔毛,灰不溜秋的,连眼睛也瞧不清楚。
青蛇见了便笑:“难怪你不愿化形,化了形也还是只兔子!不过这样也好,我洞中正缺一位兔精,你往后随我出门也不消遮掩容貌,叫外人瞧瞧我隐月洞众妖俱全,乃是真真正正的福地洞天!”
他身后众小妖听了,皆是高兴地应和起来,青蛇摆手示意众妖安静,又转看兔精,想了想,问道:“你可有甚特殊本事?要是有,也不消屈才做个伙夫,本大王再与你安排个岗位便是。”
兔精躬身拜礼:“小人无才无德,就是早年在人间走过几趟,有些舞文弄墨的本事。”
青蛇眼睛一亮,追问道:“你既在凡间待过,不会还取了名罢?”
兔精本不想答,但念及此妖到底救了自己一命,感激之下还是照实回道:“小人……名叫陆诲,取字倦书。”
青蛇本是随口一问,不想这妖还真有名姓,一时间心绪复杂,只觉自己被这小妖比了下去,他甚是别捏地抿了抿嘴,又小声同周围手下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小妖们哪里能懂,连连摇头,青蛇不肯叫人看轻,便怪声怪调道:“既是妖修,取甚么人名,不伦不类的,像我这般自号灵蛇大王,说出去才是气派!”
陆诲连声应是,见这蛇妖无有责怪之意,才解释道:“这本是恩、恩师取的名字,他派我下山相助、诲戒世人,只是后来……我犯了大错,恩师嫌我无用,将我逐出了师门,小人如今已是无名无姓……无家可归了。”
没想到青蛇问言却甚是高兴,直言道:“如此正好、如此正好!你无去处,我这洞中也正好缺只兔精,你既曾拜师学艺,本事想必不少,我便拜你为我洞中……洞中……”
一旁虎妖小声提醒道:“大王,他们凡人好像叫的是军师。”
“不错不错,便拜你为我洞中军师,替我训练手底下众妖,这算是看得起你了罢!还有你那名字,说了也记不住,往后只叫你灰兔军师罢!”
身后众妖也敬道:“拜见军师——”
陆诲一愣,面上神情蓦然一动,未曾想自己如今模样,竟也称得上一句“军师”,可笑啊可笑……
青蛇却是万分满意,见这兔精愣在原地不动,还当他是高兴过了头,还好心劝道:“军师大伤初愈,先在山中静养几日,好全了再来寻我,本大王为你造个腰牌,也算成了册封之礼。”
陆诲又是诚惶诚恐:“小人已得大王神力相助,伤病好全,现已无碍,今日便可入大王洞府,为我王效犬马之劳。”
青蛇心觉有趣,抚掌而笑:“你一个兔妖,还又是犬又是马的,说话真也好玩——军师哪里都好,可依本大王看来,还是在人间待久了,执念过深,你做惯了人,反倒忘了怎么做妖?咱们洞府里说话,哪需这般酸里酸气?你愿留便留,实在不愿我也不作强求,管你下山吃苦受难,又与本大王何干?”
陆诲闻言,只在心中长叹口气,暗道:我罪孽未绝,再下凡也无益,还不如先留此仙山洞府调养生息……我当初在师父面前赌气夸大,发誓再不化人形,而今人身兽首,也算不违誓言罢!
思忖再三,陆诲又躬身拜谢道:“小人愿留洞中,只要大王在此地一日,小人便绝不擅离,千年万年,还此救命之恩!”
此事一定,青蛇便隔三差五领着军师进山巡视,还特意差兔精去沂波潭走动,等他回来便问:“如何,那灵鹤子有何说法?”
陆诲恭敬道:“灵鹤子道长赠万菱珍珠蚌一双以作贺礼,见了小人还道‘你家大王不肯出门走动,早晚要遭大祸,与其来与我攀比,不如下山长长见识,免得有朝一日遭外人三言两语就骗了去。’”
青蛇听罢哈哈大笑:“我就说这灵鹤子虚名在外、道心不稳,妖修若是贸然下山,沾染了凡人因果,轻则雷劫加重,重则道心受损、魂魄不稳,我又不是个傻的,为何要冒险下凡玩乐,只在这山中修炼不好么?还甚么外人,我山中结界固若金汤,何人能闯?那老货定是要诓我下山,好趁机占我洞府!”
灵鹤子其实并未说这话,这位老道长也是个百余年都不爱出潭的主儿,哪里会托言给他,这话乃是陆诲借他人之口劝诫青蛇。他也在山中待了几年,知晓这位大王心性单纯,虽为妖却从不越矩行事,修炼常有懈怠却也一板一眼,如此虽好,只是……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陆诲曾自诩能人,欲与天搏,最后还是一败涂地,不仅害了自己,也令那人魂魄大损、世世残缺。
陆诲心内一恸,垂目不语,既盼望自家大王纯善不改,又期冀他早历人事,不该事事自满。若是有朝一日此地也为他人所占,自己这一身伤病又该往何处治?只有自己活着,才能找到那人,虽大错已铸,好歹、好歹再给自己一个机会,至少护佑他平安一世……
百年时光匆匆而过,陆诲已习惯了在山中做个闲散军师,这北坞山不愧是灵秀之地,自己当初便是被灵气引诱而来,虽中了凡人埋伏,却也如愿进了山中。借天地灵气,他从前修为已恢复三成,陆诲心中惦念也与日俱增,他算了几卦,只觉魂线断断续续,还是难觅那人踪迹,不由得心中焦慌,正欲寻个时机向青蛇告假外出,亲往人间找寻,却不料在此之前,山中率先起了波折——这千年长青的北坞山竟然飘起了大雪。
陆诲大惊失色,心知天象有异定是有大能出手,却不知是哪位仙家,又缘何来此偏僻之地?他如今修为平平,遇上此等人物哪还有还手之力?若是现下就跑,倒还有一线生机,可是,这青蛇毕竟于自己有恩……思来想去,陆诲还是决定先回隐月洞禀明实情,好歹先劝青蛇躲上一躲。
只是陆诲千算万算,就是忘了自家大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青蛇梗着脖子说自己并未犯错,何须要怕、何须要逃?竟是硬生生留了下来!陆诲万般无奈,只得使了师门所传假死术法,屏了生息,化作原身躺在地上装死,只留一抹神识飘在空中。这法子着实凶险,若来者是个狠辣角色,还要毁尸灭迹,他便当场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再无逃命之机。
好在此人未动杀心,陆诲飘在半空看着来人与青蛇对峙,悬着的心正要放下,转眼瞧见青蛇脸色,却又登时一紧。
坏了,我只当他赤子心性,爱与人争长论短,却不想他还有动情一日……这下一语成谶,果真要遭人蒙骗了去。陆诲在心中慨叹,见青蛇双颊酡红,无奈摇了摇头,闭了眼又将神识引归。
左右要下山去,如此也不算违了誓约。
青蛇走的比陆诲预想的还快,红鸾一动,便是大罗神仙也再难拦住。陆诲亲自送了大王下山,心底也知道,此去一别,恐怕数百年也难相见。
福祸相依,躲也难躲,他自己的冤孽尚未结清,又哪敢劝他人慎重?陆诲又叹了口气,目送青蛇而去,待其走远不见后,这灰毛兔儿才转了个身化作人形,却不是人身兽首样,反倒变作了个清瘦书生,三旬年岁,样貌虽只是清秀之姿,却有一副世外高人气派,形容不俗。
他抬手朝青蛇离去方向作了个揖,轻声道:“诲稽首再拜,愿大王得偿所愿,痴心不负。”
言罢又转头看了身后洞府,不由心忧道:“守得一时,难守一世,我早晚要下山去,这洞府又该交予何人?殿下魂魄残缺,几历轮回才勉强拼凑完全,我此番若再寻不见他,魂线一断,茫茫人海,又怎能相遇?”
陆诲心下哀恸,一步一步挪回了洞府,目下无法,只有快些恢复灵力,他才有足够的把握下山寻人,兜兜转转数百年,天可怜见,也该成全他这一番主仆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