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诲一夜未眠,思来想去还是换了装束,化作个五旬年岁的儒生,他心道凡人一贯爱以貌取人,如此模样也好叫彭家老爷夫人放心,好助自己接近殿下。
他心中想的虽好,可一出门便觉心慌意乱,只觉去往彭家庄的路又长又远,每一步都极为难捱,明明昔年拜师学艺时也曾多历风霜,为何当初满心欢喜,如今却是愁绪万千?他一面忧心自己木讷固执,怕难以再得殿下宠幸,一面又想着殿下如今身世已变、性情大改,自己与他也少了君臣之义,实不该再与从前作比……
神思飘荡一路,总算到了彭家庄门外,那门口看家的小厮见了陆诲,警惕问道:“老先生是何人?来做甚么?”
陆诲闭目捋胡,一派高深模样,道:“听闻你府中有位小公子冥顽难教,常害父母劳心,在下颇通天文地理,也曾做过乡野私塾先生,自诩有几分教书本事,故而来此毛遂自荐。”
他在人间甚久,早练就了观其色而应其言的本事,短短一句话便唬得小厮面露喜色,弓着身子好言道:“敢问先生姓名?”
“在下陆诲,想来官府黄岐黄捕头也已有所引荐。”
一听名字对得上,面前之人又是气派十足,小厮忙将其迎入庄内,嘴上又道:“陆先生,我家公子也非传言中那般,就是年纪不足有些闹腾,您待会儿见了便知。老爷夫人昨日便听说您要来访,早已在家中迎候,就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冒犯了您,您看这……”
陆诲边走边听,见这彭家庄家业甚大,府中下人也是有礼有识,想来二位家主也定是明理之人,心下倒松了口气——他总归要寻个身份留在府中,若为些小事起了冲突总是难办。
自进门后又来了几位丫鬟小厮同那看门的下人一道给陆诲引路,弯弯折折不知走了多久,才拐到内厅,又见此处格局甚雅,厅堂正中有匾书“听雨堂”三字,左右对联则是——
裁衣以端天下客,
听雨而书世间情。
陆诲一见,心道这彭老爷一介布商竟有如此雅趣,不愧是殿下今生生父。他一晃神,转眼就见堂内一对中年夫妇正紧着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尤其是那位华衣妇人,见他来了便起身迎客,言语也是十分客气:“可是陆先生来了?”
陆诲便又将先前糊弄下人的说辞讲了一遍,还卖弄了几句诗词说教,哄得彭夫人忧而转喜,转过头对彭老爷悄声道:“瞧着不错。”
她话音虽弱,陆诲却是听得分明,但彭夫人虽是满意,那头的彭老爷却依旧沉着脸不语。陆诲仔细看他,发觉这位布商身量矮小,同他夫人站在一块儿竟还矮了些许,一张老脸很有些凶恶,不说话时端的吓人。尤其又想起昨日黄岐所言,道这位彭老爷是从北地来的,瞧他身量却是不像。
等到彭夫人与陆诲说完了话,这彭老爷才起身道:“陆先生肯来,我与夫人自然欢喜,只是我家这娃儿……与常人不同,长至现在还未念过书,我恐先生见了生厌……唉,也是前世的债主,我夫妇二人也不指望他养老送终了,只盼这小子能学些礼数,至少……”
陆诲吃了一惊,心中隐隐生忧,面上却照旧仙风道骨:“小儿无赖,好生管教便是,还请引我先见过小公子。”
彭老爷又同夫人对视一眼,心知无法,咬咬牙道:“先生见过我儿,即便不愿留府任教,却也万万不能宣扬此事,否则……我彭某在石溪县尚且有几分薄面,恐折了先生一把老骨。”
陆诲摆手:“老爷说笑了,若非有渡人之心,我今日怎会只身来此?”
那彭夫人闻言颔首,又朝那彭老爷低声道:“能藏一辈子吗?好歹得叫言诚学些字、念些书,我瞧这老头不错,至少面不改色,倒有几分骨气。”
陆诲得听此言,更对这对夫妇生了疑心,倒并非因其言语粗俗,而是这位彭夫人朝她那口子说话时声音极轻,好似蚊声嗡嗡,可仔细一辨却又吐字清晰。陆诲不着痕迹看了他二人一眼,只觉这彭家庄也不像他想的这般简单。
那厢彭氏夫妇已唤了下人来,打眼瞧去却是四个花容月貌的丫鬟,彭夫人唤道:“都将钥匙拿上,与我同去。”
转头又向陆诲介绍道:“陆先生,这几个丫头都是好手,自左向右唤作景春、思夏、练秋、慕冬,往后若有事儿寻不得我夫妇,只管找她们便是。”
陆诲还未应下,四位丫鬟便已两两摆手,将陆诲往厅外引去,又行礼道:“陆先生请。”
陆诲转头:“老爷夫人先请。”
彭家二老却是面色一僵,彭夫人解释道:“言诚脾性犟,前几日与我二人吵了几句,今日见他怕是要闹,陆先生走前头,我二人在后头跟着便是。”
陆诲便不再多问,果真随着四女出了屋,一行人又是一番弯弯绕绕,过了两回假山、三处小亭,才至偏院处一屋。陆诲一直记着路,发觉此处正是彭家庄后院西南,正是整座宅院最偏处。
他心头一紧,总觉着此地有几分熟稔,可自己从未来过彭家庄,为何……未等想明白,身前四女已各自从袖中取出一枚钥匙,按着次序上前开锁。四把铜锁一一取下,四人却未动,反倒是各自转过身去,两手捉着钥匙背在身后互相交换,等钥匙藏回袖中才上前推开了门。
这门很重,不似木制,一动便有闷沉声响,陆诲虽觉察不对却也无暇细看,只紧跟着四女进屋,见屋内幽暗、布置简陋,中央有一铁制大床,床上竟有重重锁链,正绑着一个玄衣少年。陆诲呼吸一滞,推过几人往前走去,近至榻前一看,这少年面色惨白,正紧闭着双眼躺在塌上,自几人进屋后便一动未动,似是昏死了过去。
陆诲眼神一凛,几近凶恶地看向站在门边的彭家夫妇,喝问道:“既为你二人之子,何故如此待他?”
彭老爷也是着恼,沉下脸道:“陆先生一事未知,哪有理责怪我二人?我这儿子……唉,我这儿子身患异疾,不用玄铁锁着就要时时呼痛,好似刀片刮身,片刻难忍!为人父母,哪有不疼爱孩儿的,可这病——请来的每个大夫都说我儿身体无恙,根本无需用药,我夫妻还是受了高人指点才寻得此法来消我儿痛楚!”
陆诲登时一愣,面容僵硬,长久不语,最后竟是滚落两道热泪:“玄铁、玄铁……”
见这一派儒风的老生这般模样,屋内众人俱是一愣,彭夫人哎呀了一声,又同彭老爷道:“这老头还是个性情中人?”
陆诲沉默良久,又去看床上少年,彭士锦样貌出众,年纪轻轻竟已有几分凌厉模样,山根笔挺、眉峰似剑,只是双唇红艳,又添了几分秀气,他模样既不像彭老爷,也不像彭夫人,而与自己记忆中那人,更是相去甚远。
这幅皮囊实在陌生,陆诲甚至不知该如何称他,心中弯绕几圈都难启一言,正是踟蹰,却不想床上的少年兀的睁开双目,眼中寒光四射,好似恶鬼附体。他一见陆诲,霎时露出嫌恶神情,紧接着就朝他面上呸了一嘴,又偏过脸冷冷道:“爹、娘,你们就找来这么个没用的瘪货?丑死了,叫他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