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眸中厌恶不减，眼神却只肯看向自个儿爹娘，显是不愿搭理陆诲。

陆诲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忽然想起前世初遇，殿下还道他姿容绰约、谈吐不凡，愿与深交，不想如今却……一时间，陆诲悔意顿生，暗道自己不该改换皮囊，竟叫殿下瞧见了丑物，实在罪过。

他思及此，就转身朝彭氏夫妇道：“可否容老身与小公子独处片刻，公子性情虽劣，却也有法可改，老身愿一试，若此番不成，转身便走、绝不多留。老爷夫人若不放心，只守在门外便是。”

那彭老爷与彭夫人对视一眼，点头允道：“若犬子言语冒犯，还请老先生多多担待。”

“爹、娘！”彭士锦大怒，少年四肢被缚，就仰着头连着父母也一道骂，“你们果真无用，嫌我麻烦不如一刀砍了我，作甚留个老货来管我？若真将这棺材脸老头留下，我便再不吃喝，过几日就死在这床上！”

彭夫人面露不忍，却还是咬咬牙拽着彭老爷出了屋去，又背着身唤丫鬟道：“你几个将屋门带上，留在屋外，不许说话……切莫扰了陆先生。”

屋门沉重，吱嘎声响了好一会儿才停，陆诲见少年紧绷着下颌斜眼看着自己，便柔声细语对其道：“少爷是嫌我样貌丑陋，才不愿我留下教书？”

彭士锦冷哼一声，也嘲道：“我活不了多久，何必要念书？”

陆诲抿唇：“不会的，少爷定当长命百岁，往后还有家产千万，有娇妻爱子，旁人所求之物，少爷俱当有之。”

彭士锦这才睁眼看他，他明明年幼，说话做事却万般老成，此刻眼中也尽是嘲讽：“你这江湖骗子，这鬼话只能骗骗我爹娘，如何骗得我去？”

陆诲眼神一动，心想是自己这幅模样惹得殿下不快，还是该换副样貌才好与他说话，于是两指一勾，解了装束，又变作原样。他也不管这番改变会否吓到眼前人，只蹲下身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彭士锦，道：“我非常人，来此就是为解少爷病痛，往后你要甚么我便给你甚么，少爷别不信我。”

“你——”彭士锦见他容貌大改，瞪大双目，惊道，“你是甚么东西？”

“我……我乃山中一小道。”他二人间曾多有欺瞒，此番下山，陆诲不愿再骗他，只含糊道，“少爷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这病痛是何来头么？我知道，我能救你……我是为你而来。”

彭士锦盯着他脸，忽问：“你真长这副模样？还是那老头变幻来骗我？”

陆诲想了想，见他四肢不能动，便只自己矮下身去，将面颊挨着彭士锦手背蹭了蹭，道：“少爷这下可信了？若还不信，我再解了铁链……”

彭士锦却大睁着眼：“你别过来！你——你不知羞！”

他半晌又说不出一字，只道：“所有大夫都说我没病，你一个道士，难道比他们都厉害？”

陆诲垂目，轻轻点了点头：“病灶不在肉身，而在……魂魄。”

他用手顺着铁链摸了一遭：“玄铁只能治标，难治根本。你如今还小，魂魄尚能居存，再长大了，魂魄裂痕也要越扯越大，只会更痛。”

“……你真的信了？”听了他话，彭士锦这才露出些孩童的稚嫩之态，闭着眼赌气道，“爹娘都不肯全信。”

陆诲听了更是难过，心道，我自然会信，若非我当初一意孤行，你又何至于受此痛楚？玄铁之术，也不过是仿造我当年阵法，将你魂魄拘于一处……你不记得我，连仇人在面前都不认得，还肯与我说话，我已是万般满足。这一回，便是舍了我的命，也定要将你魂魄修复，不再受此屈辱。

“我还有一问，你告诉我我就信你的话。”彭士锦复又睁开眼，瞧着陆诲，说得很轻，“我爹娘养我这个废物，因为他们只我这一个孩儿，你呢，又为何要救我？将我治好……很难罢。”

陆诲微侧过脸，眼神落在床上冰冷的玄铁之上，回道：“因我心中有愧……我有位故人，既是我友，也是我主、我师，因我之故也落了和你一样的毛病……我未能救他。”

彭士锦听了，不再怒目相视，反倒冷冷看着他：“你救了我，他也活不了。”

“我心中明白。”陆诲抿唇而笑，竟觉得有些松快，那压在他心口百余年的愧疚总算轻了一二，“他死前告诉我，自己并无执念，有执念的只有我一个。他死了、死了，我心中明白，滔滔江水东流而去，纵是神仙也挡不住。”

他嘴上说着，眼中又有热泪流出。

彭士锦怔怔看着眼前人，他年纪终究太小，在家中也只有爹娘真心待他，尚且不能明白世间其他情爱，只觉得这人哭时默默无声，却又好是伤情，若是有一日自己也死了，除了爹娘，还会有谁肯为他真心哭一场？

想到这里，他竟也有些想要落泪，强忍着眼底酸涩又问陆诲：“你要教我念书，往后就得一直教我念书，你肯不肯？”

陆诲颔首：“自然，等往后少爷有了自己的孩儿，我也还教他念书。”

彭士锦却又不允：“你口中只有一个朋友，就肯为他死，为何不能只有我一个学生？只为我一人死？”

陆诲便又不说话了，彭士锦有些不快，用拴着铁链的脚去踢他，又是追问了一遍，陆诲才道：“好，我往后只为你一人而生，为你一人而死。”

彭士锦心中一喜，他被关在这偏屋之后还是头一遭觉着胸口仍有跳动，这人可真厉害，一番话就已让他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