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每开口一次,就觉得自己像个行将拆卸的机械零件,一点点暴露出锈迹。
他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发紧。
他不是不知道羞耻,只是过去藏得好。他自小学礼习文、持重矜贵,少年成名,风骨潇洒,纵使后来跌落,也从未让谁看见他狼狈。
可今日,他在她面前,像个早该退休的旧戏偶,只能一遍一遍重复那些最基本的发音练习,连“妈”这个字都要纠正三次,连“的”这个音都发不利索。
她忽然说:“停一停,歇一歇。”
他怔了下,像没反应过来。
她已合上那张竹片,目光落在他唇角,眼神微动:“你嘴角抽动得厉害,是不是开始麻了?”
他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这是疲劳信号。”她收好字板,顿了一瞬,又道:“你今早是自己起的身?”
他低声道:“扶了小春子一把。”
“你下地能走吗?”
他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她,似想说什么,又只轻轻摇了摇头。
她盯着他的小腿看了几秒,又走过去半蹲下身,将他披风掀开一点,手掌轻按住他的膝盖骨旁。
“放松,不要绷。”
他默然依言。
她顺着膝窝往下按了几寸,在他足踝处略一试探,便察觉到了那种“有力却无法顺畅施力”的张力。
“肌力还在。”她喃喃,“但协调性很差,像断了中枢反应,肌肉该动时没动。”
她说这话时,动作仍是轻柔的,可指尖却已扣紧。
沈行之垂着眼,目光落在她的指上,许久未动。
他不是不能动——只是那种“抬得起腿,却站不住身”的感觉,让他羞于让人目睹。他宁可坐着装作闲适,也不愿暴露出“我已经连走路都不稳了”。
她没揭穿他。
她只是抬头问他:“走廊这么长,你能走几步?”
他低声道:“走得慢。”
她“嗯”了一声,也没再问,站起身将披风替他盖回去,顺手替他将一缕散落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动作不疾不徐。
像她是来照顾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伤者,而不是那个曾经与她并肩骑马、纵马秋郊的沈行之。
沈行之眼睫轻颤,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道:
“我……还能练。”
声音很轻,不似先前那样模糊,咬字虽仍有瑕疵,却极清晰——那是一种极用力地“想要正常”的语气。
她看着他,片刻后,轻轻点头。
“好。”
*
应如是坐在榻边,重新将字板翻过来,笔尖敲在木面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
沈行之没有抬头,他看着那块小木片,眼神落得极轻,却透着一种叫人说不清的沉默。他的手指静静搁在膝头,骨节分明,可已经握不出力道。
他知道她没有催他,可那句“歇一歇”就像是在戳他早就察觉的退步,他其实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哪怕舌头还能动,哪怕句子能咬清楚,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自己听着都不像自己,像是隔了两层气,沉在雾里,模糊不清。
他很想掩饰,可今天的训练确实很长了,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的“妈”“波”“的”“他”咬得一声比一声慢,尾音比开头还重,舌尖在颤,呼吸也在乱。他不想看她眼神,可她一直没转过脸,他反而觉得更难熬。
她没有说他不好,但她也没说他好。
他不知道的是,她早已看惯了四肢僵直、看惯了语言退化、看惯了意识清醒却渐渐无法表达的病人——他不过是一个过程中的个体,一个还能说话的病人,不是少年,不是沈行之,不是过去那个在风雪中站在她身前护着她的少年,他什么都不是。
他抬手,想去拭去额上那一层汗,可指节一动,手腕没抬稳,整只手软下来,一下撞在腿上,他愣了下,悄悄收回,试图藏进披风下。
应如是看见了,但没有提醒他,只将帕子递到他跟前,他一时间没接,也不敢接。她的目光在他指节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在他脸上。他没看她,但能感觉到她没有嘲讽,也没有安慰,只是那种静静的看,让他连“装作没事”都变得多余。
他低声开口,嗓音微哑,有些紧绷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慢?”
这句话他酝酿了很久,从她第一次站起身要走的时候就想问,却直到此时才说出口。他说得慢,不只是发音慢,更像是怕她听见,又怕她没听见。
她看着他,没答话。他低着头,眼睫盖住了整片眸色,只剩下颧骨处一线紧绷。他其实早就有预感,这病不是她能挽回的,她不会陪太久,没人能陪太久。他怕她说“是”,更怕她说“我尽力了”。
她却忽然道:“你怕我嫌弃你。”
沈行之喉头一紧,没有回应。
她看着他,语气淡淡的:“怕我觉得你说不清话、走不了路、扭不开盖子、咬不清字,不够体面,不够像你,怕我有一天不管你了。”
他说不出话来。嗓子像被什么绞住,连点头都艰难。他很想说不是,可这不是他能否认的。他就那么低垂着眼,喉结轻轻滚动,手指死死扣在腿上。
她轻声道:“可我真没觉得你丢人。”
“你还是沈行之。”
“哪怕你以后躺在床上不能动,我也知道你是谁。”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多温柔,却每一字都像针,扎进他心口。
他突然间很想哭,不是真的要落泪,而是那种强撑了太久、终于被人看破伪装的松弛。眼角微热,鼻翼轻轻一动,他赶紧偏头,像在压下那点荒唐的情绪。他不能哭,他也不敢哭,他怕自己一掉眼泪,她就再也不会当他是沈行之了。
她看着他这一系列细微的动作,眼神第一次软了一瞬。她不是没见过病人哭,也不是没安慰过人,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想要抬手拍拍他肩,想对他说一句“你很好”,可她知道不能说。她一旦说了,他就再也不是病人了。
她低下头,将字板收起,将他练习的纸张压好,一页页叠齐。她手指一顿,忽然轻声问:“你怕的,是我不想救你,还是我根本不把你当一个人救?”
他倏地抬头,看她,眼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他其实从第一天她靠近他开始,就没明白过——她到底是因为旧人、因为责任、因为本能,还是因为……因为一点点在意?
她没等他答,自顾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
“我也不知道。”
“但你要是还想练,我会一直陪你练。”
她收拾好药箱,站起身,在他跟前停了停,看了他一眼,语气极轻:“你别再躲着我,我看得清你。”
她背过身,朝门口走去。他没有叫她,也没有送她。他只是默默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帘外,肩膀一下一下微微起伏,像是在压下什么久违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