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是抵达长春宫时,天尚未全亮。
大殿正门紧闭,帘幔低垂,殿外静得连太监跪地时衣摆拂过青砖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前殿守着的内监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小声道:“应姑娘,快请。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在,德妃娘娘也到了。”
应如是点头,衣袍不乱,神色沉静地踏入大殿。
她步伐不快,一步一步踩在长春宫那块已有年头的地砖上,心里却极清楚:这不是来“看望病人”的节奏,这是——送别。
*
她进殿时,并未急着朝床边走。
而是先行礼、低头,恭敬地站在一侧,像一块刚被唤来的棋子,不说话,不乱动。
皇帝坐在内榻前的圈椅上,脸色阴沉,身披金线锦袍,额角已有疲色;太子立于榻边,神情僵直,一双眼紧盯着母亲的面容;德妃在床侧小榻坐着,眼角红肿,声音低低地应着太医的话,似真情真意,又似分寸极准。
床榻中央的谢皇后靠在枕上,面容扭曲,眼角下垂,嘴角歪斜,舌头隐隐露出,涎液不断从嘴角淌落。
她还活着,眼神是亮的,却极虚,像一盏燃到尽头的油灯,摇摇欲灭。
她想动,却动不了;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她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颤巍巍地伸出了一点,似想拉住什么,又像在告别。
应如是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在这幅画面中扫过一圈,只看一眼,便心知——脑干出血,压迫中心神经,全身肌张力紊乱,语言系统塌陷,彻底无法恢复。
谢皇后要么死于今晨,要么活成行尸。
太医尚未开口说“无救”,那是因为皇帝还坐在此地,而他们要做的不是诊断,是陪演。
“……娘娘脉象仍稳,尚可再施针引血,配合清脑汤或有一线转机。”太医院首座一边搭脉,一边斟酌着说辞,眼中却没半分希望。
皇帝眉头紧锁,双手撑膝,没吭声。
太子却低声道:“母后向来身体尚可,怎会忽然……”
话未说完,德妃已低泣着接话:“怕是近日政务繁多,娘娘操劳过度,又常夜不能寐。再加上太傅大人昨日请辞,东宫无依,娘娘思虑太甚,才会……”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把东宫的弱势摆上,又不明说朝局,只拿“操劳”作理由。
皇帝听了,面无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看不出悲喜。
应如是低垂着眼,不发一语。
她悄然环视四周。
目光从谢皇后的面容略过,从皇帝的手背、太子的眼神、德妃的姿态,一一看过去,然后——落在角落立着的一道新面孔上。
那是一位着墨蓝素锦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量修长,神情温和,站姿极稳,眉眼平和得让人几乎注意不到。
应如是眯了眯眼。
她从没见过此人。
一个皇帝允许站在病榻前、却从未被提起的皇子——他是谁?
皇帝忽然开口:“如是。”
她抬头:“臣女在。”
皇帝指了指谢皇后:“你姨母,如今卧榻垂危,孤恐她熬不过这几日。你既在宫中,也算是她的亲人,留在殿内守着。”
“是。”她一字不差地答。
她听出了那话外的冷淡:“亲人”这个词说得极空,谢存蕴此刻尚未死,皇帝已然不再称她“皇后”,而是“你姨母”。
是清算前的安抚,是在告诉她:你只不过是皇后的外甥女,你无权救她。
纵使应如是再医者仁心,此刻她也不能出手了。
她缓缓垂眸,心里只余两个字——完了。
谢皇后完了。
谢家完了。
太子,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