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春末,但长春宫外的风比殿中更冷。
白幡尚未撤,宫门口仍聚着零星未散的人群,御道两侧铺满黄布白幔,香灰未散,寒鸦在檐角啼了两声,衬得这片肃重场面更显得沉沉压抑。
应如是从谢皇后的灵前出来后,便一直未言,披着那件被风吹皱的玄青斗篷,步履稳妥却极快,一步不停地走到了宫门外。
沈行之被小春子推着,仍坐在那张轮椅上。
他低头不语,脸色蜡白,脊背比往常更挺,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维持姿态,衣摆下那处被掩住的痕迹仿佛灼烧着他的整块脊骨。
应如是走到他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抬手将车帘掀开,回头看了小春子一眼。
“你上来扶他。”
小春子连忙应了声是,推着轮椅靠近车门,再小心翼翼地将沈行之从轮椅上半扶半抱着往车中挪。沈行之没有挣扎,但全程未抬头,只攥着披风的一角,指节发白。
车厢里早备好了软垫与厚褥,是应如是今早临时吩咐人送来的。
她动作利落,不给他半分尴尬的空隙。等小春子将人安置好后让小春子提前回府准备,她随即上了车,在沈行之对面坐下,命人放下帘子,再道一句:“回安王府。”
马车启动的瞬间,车轮碾过青砖,发出沉重的碾响。
车厢里极静,只有车外风声与轮轴摩擦声交错而来。
沈行之坐得笔直,却整个人如一块石头般僵硬。他死死地看着自己膝盖上的那层披风,像是能从布纹中看出一个结局。他脸侧仍挂着未擦干的汗,鬓角一缕发丝粘在颊边,像贴着一层说不出口的羞耻。
应如是没有立刻开口,先从药箱里取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拧了温水,在他面前举了举。
“擦一下。”她语气平稳。
沈行之僵了一下,迟疑地伸手去接。他的手指很瘦,骨节凸出,但在那一瞬,连帕子都握不稳了。帕子几乎要从他指间滑落,他下意识收紧,却只换来手腕一抖,帕子掉了下来。
他唇角动了动,没说话。
应如是也没催,只弯腰替他捡起来,重新叠好,干脆抬手直接替他擦了擦额角。
帕子温热,带着干净的皂角气息,在他鬓边轻轻拂过,沈行之身子微颤,却仍强撑着不动。
她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道:“沈行之。”
沈行之一愣,极轻地点头。
“今天,是第一次吗?”
他没有反应。
她语调未变:“我指的是……失禁。”
他肩膀僵了一下,眼神才缓缓动了动,嘴唇张开,像是想否认,可又无法启齿。
好半晌,他才轻声道:“……嗯。第……第一次。”
那一声“嗯”很低,咬字模糊,“第”字几乎被气吞掉,后面“次”音尾带着不自觉的轻哑。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说完便别开了头,不敢再看她。
应如是静了片刻,又问:“那你最近,有没有别的预兆?”
他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小便……不太……知觉。”
“多久了?”
沈行之唇角动了动,却迟迟答不上来。他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但舌头像是卡在了口腔某处,每个字都来得异常缓慢。
“……前……前几天。偶、偶尔……不知……道,尿……是……尿了。”
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头硬生生挤出来的。他越讲,面色越难看,连耳根都涨红了。
车厢里一时间只有他断断续续的吐字声,与应如是沉默的注视。
他低下头,嗓子极低地吐了一句:“我……也没……想这样。”
应如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低头从药箱中拿出纸笔,迅速记了几行字,却没有再追问什么。
她一言不发,沈行之却觉得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刀割。可比起她的冷静,他更怕她一句“你别自责”“没关系”——那才是彻底的怜悯。
可她没说。
她只是像往常那样,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记录、被照护的病人。
仿佛他不是丢脸了,而只是退化了一点点。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
马车一路平稳,轮轴压过砖石路的细响如同低声喘息,在这沉默的车厢里,显得尤其清晰。
沈行之的脸依旧侧着,耳后那一抹薄红还未褪去。他指节撑在膝盖边沿,袖口微微蜷着,像是不敢放松,又怕一松,就暴露了自己此刻的虚弱与无措。
应如是将纸笔合起放回药箱,又顺手拿出一件备用的软褥,替他盖在了腿上。
她没有看他,只道:“回去之后,我帮你换身衣服。小春子先去烧水,再把那几味镇神安定的药备上。”
她语气平稳自然,听上去就像在交代日常的医护流程。
可正是这种平静,让沈行之心头忽然泛起更深一层的酸意。
他垂着眼,沉默良久,终是轻轻开口:“……你不问我……是不是怕……你看见了。”
他这句说得极慢,“怕”字几乎咬了两次,尾音破碎,连带着那一声“你看见了”都像是从咽喉深处压出来的气音。
应如是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动:“我看见了。”
沈行之身子明显一震,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他的呼吸轻微紊乱了几拍,眼神飘忽地落在车厢一角,像是不敢面对她。
“……那你……”他试图再说点什么,可句子断在唇边,说不清了。
应如是却替他接了话:“我不会告诉别人,也不是因为你是沈行之才不说。”
她转头看着他,神色沉静:“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被看见得那么不堪。”
这一句轻得不能再轻,却像一盆温热的水慢慢浇入了他早已结冰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