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丢尽了脸,她却还替他留了最后一点脸。他清楚自己今天在礼上的样子,那不是“有点不适”,也不是“意外失控”,而是赤裸裸的、毫无余地的溃败。
可她没有说他“很可怜”,也没有说“我不在意”。
她只是像在安静对待一个病人那样,用行动告诉他:你退化了,但我还在。
那种沉静的照顾,不带怜悯,不带悲悯,甚至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语言——
比安慰,更像是一种默认的守护。
马车又过一段颠簸,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腿向一边歪去。应如是随即俯身过去,伸手撑住他的膝盖,低声问:“是不是又没感觉了?”
沈行之迟疑了一瞬,点头:“……像……绷着的……一根线……断了。”
他的嘴唇动得很慢,说完这句话几乎要气喘。
应如是轻轻将那褥子往上拉了些,又去掀开他袍摆下摆,用掌心在他膝骨内侧按了按。他腿上的肌肉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在她按压的时候略有颤抖,那是一种连“抵抗”都做不到的软弱——
沈行之能感觉到自己正像一张被抽掉支架的纸皮,慢慢陷入更深的溃散。
他轻声道:“……腰也没……没力了。”
这一句,说得极低,像是喃喃自语。
应如是“嗯”了一声,将他的袍摆拉好,又扶正了他的上身。
她的手一直很稳,动作熟稔而自然,仿佛他不是狼狈不堪的废人,而是她一早认定要照护到底的病人。
沈行之忽然觉得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他低声开口:“……你、是不是……不嫌我脏?”
这一句几乎咬得他满口苦涩,发音含糊得厉害,“嫌”字都压在舌尖上没吐完整。
应如是却不接话,只轻轻替他理了理领子,动作像是在对一个孩子收拾衣角那样简洁而利落。
她声音极低,语调却平稳清晰:“我见过比这脏的多得多。”
“可你,是我见过最不想被脏的人。”
这话没什么温柔,也不是安慰,甚至有些残忍。可说完之后,车里忽然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沈行之侧过头,喉咙动了动,却再也没有说话。
*
马车缓缓驶入安王府的东侧侧门。
日头已偏西,晚春的天色仍明亮,却没有什么暖意,连风都是冷的,带着草木未退尽的湿气。
小春子早已在车外候着,见马车停稳,立刻上前将轮椅推至车侧,连声应着:“郡主、王爷,属下这就来。”
车帘轻轻掀起,应如是先将外披取下披在自己肩上,再转身对沈行之道:“先别动,我来扶你。”
她一只手探过去扶住他的肩,另一手托住他腰侧,试图将他稳稳地从车中挪出。沈行之却像是有些不自在,唇角动了动:“……我……我能……自己来。”
声音低哑,含混,“来”字几乎是咽下去的。
她没接话,只是把他的整条手臂搭在自己肩头,动作不容拒绝地将他半扶半抱下了马车。
他的身体很轻,却极难掌控。尤其是当她的手臂绕过他腰侧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人几乎像一张快要散架的弓弦,皮肤下的肌肉没有丝毫的收紧感,骨架下陷,仿佛一丝力气也留不住。
沈行之被她这样扶着,脸上已是一片灰白,唇角死死抿着,没有再发一声。
他知道小春子就在一旁,也知道安王府门前已经有不少下人正在看,他的狼狈,是怎么也遮不住了。
可她并没有停,也没有说“别怕”“没关系”之类的话。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将他送入轮椅,替他理好下摆,最后一动作竟是拉住了他手腕,把他的指尖重新扣到扶手边上。
“你抓着。”她轻声道,“不然一会儿又要歪下去。”
沈行之看着她低着头,专注地替他理衣的模样,喉头忽然一紧,却终究没说话。
他心里不是没动过念头,甚至有一刻真想说一句“你别这样了”,可话还没出嘴,就又咽了回去。
他清楚——他如今除了接受,什么都做不了。
应如是替他整理好后,才微微直起身子,又俯身在他耳侧低声道:“我问你个事。”
她语调轻,带着一丝莫名的调侃感,像是为了冲淡这一身狼狈的气息。
沈行之略略一怔,点点头。
“你今儿怕我看见你丢人,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还是那个会跟你并肩骑马的旧人?”
她说完这句话时,语气虽轻,眼神却落在他脸上,几乎不放过他每一丝反应。
沈行之先是怔住,然后脸色白了白,半晌才轻轻吐出一个极模糊的音节:“我……没……想那么……”
“没想?”她挑眉,“那你为何从一开始就不肯让我近?”
他张了张口,却再也没能接上话。那句“你不是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应如是直起身,语气淡淡的:“行之,你记住,我不管你是不是安郡王,是不是昔日的少年郎,你若是要活,就得给我撑下去。”
“以后还有得摔,有得丢人,你若哪天撑不住了,我就扶你;你若真撑不住了,我就替你扛着。可你别再怕我看见。”
她说完,也不等他回应,转身对小春子道:“去备水,换药衣。”
小春子连忙领命。
而沈行之,就那么坐在轮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风在他耳侧刮过,天光照得他眼睛发晕。
可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副半废的身子,好像,还真有一点点值得留下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