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喝完。
她将碗放下,再替他理好被子。沈行之靠在她肩上,眼神慢慢变得清明些许。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看着她,像是终于察觉自己刚才的样子——像个没用的人,像个婴儿一样地流药、靠人喂。
他的喉结动了动,唇角动了动,极轻地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含糊气音,最后闭上眼不肯看她。
她却没转身离开,而是顺势坐在床沿,将他额前湿发理开,低声笑了一声:
“你不舒服,就像个孩子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你就算再虚弱,还是沈行之。”
“你不是软弱,你只是病得重。”
他睫毛轻颤,像是被这句“你不是软弱”攥住了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极轻极轻地动了动手指,像是在回应她,指尖一点点勾住她衣袖,仿佛在说:
——别走。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应道:“我不走。今夜我守着。”
*
夜幕沉沉,灯火摇曳。风未起,暑未退。
她俯身替他把帘子拢好,坐在床头,将一碗温水握在掌心,静静守着。
此时的沈行之,不再是昔日的安郡王,不再是少年英姿,也不再是那个在春宴上远远避开她目光的孤傲少年。
他只是一个病到极深、热到发昏的病人,无法言语,无法抬手,甚至无法咳出堵在喉中的痰。
他像极了那些她在ICU见过的病人。
无助,却清醒。瘫软,却固执。濒危,却倔强地不肯死。
*
夜更深了。
铜壶滴漏响过三次,帘外风渐起,闷热未减,屋中灯火却早已烧尽一炷。
沈行之的热仍未完全退去。
他已陷入沉沉昏睡,眉心微蹙,唇色淡白,胸膛起伏时有微微喘意。他像是在梦中挣扎,偶尔喉中带出一点模糊的气音,不成句,不成声。
应如是坐在床前,一刻未歇。
她用温水反复替他擦额、拭颈,再将一方浸湿的帕子敷在他脉搏处,一点一点地缓慢降温。
这是最原始、最笨拙的物理退热法,却也是此时唯一能做的。
她看着他汗水打湿的鬓角,看着他呼吸微促、双手无力地搁在身侧。那些原本线条分明的手指,如今已轻微变形、关节突出、皮肤薄得近乎透明。
这是她第一次在灯下这样细致地打量他衰败的身体。
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她轻轻扶起他一点,为他换掉背后汗湿的薄衣,动作极慢极小,生怕惊扰。他靠在她臂弯中,头侧着,额头微滚着热意,像个连梦里都发着烧的孩子。
她忽然想起前世一位ALS病人临终前。
那人弥留之际,眼球尚能活动,家属围着他哭,却没人听清他最后一声“我好怕”。她听懂了,却也只能握着他的手,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
那是她职业生涯里最无力的一个夜晚。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死亡,习惯等待和送别,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她坐在沈行之的床前,看他连咳嗽都咳不出,看他喝药溢出,看他倔强地不肯叫一声痛,看他把一切疼痛和羞耻都藏在心里。
她眼眶忽然一热。
她低头,在他额角轻轻印下一吻。
极轻,极浅,仿佛怕他察觉,又仿佛怕这一吻就是诀别。
“沈行之,”她在他耳边极低极低地呢喃,“你不许死。”
她声音轻得像风,又像藏在胸口太久的一句话,终于在黑夜中被吹散开来。
“我还没告诉你我是谁。”
“你还没活够你的人生。”
“你是沈行之,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你听得见吧?”
她俯身贴在他胸口,听那颗心跳还在——缓慢,微弱,却还在。
她闭上眼,唇轻轻颤了一下,像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低低地吐出一句:
“求你了……别死。”
*
榻上人没有回应,可那心跳,像在夜风里轻轻应了一下。
不是强烈的震动,只是一点微弱的回响——仿佛在说:
我还在,应如是,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