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片安静,宋赢听见呼吸机滴滴作响的声音。
床上的人静静地躺着,瘦小干瘪的身体被掩在白色的被子底下,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只露出一颗长着白发的头颅,插着呼吸管,还有从被子下延伸出来的各种电线和管道。
宋赢不得不承认,这个画面曾在她十几岁时的幻想中出现了不止一次。
但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距离她成为母亲都已经过了三十年。
宋老太睡得安静,宋赢向着她的病床走去,鞋跟踩在瓷砖上发出规律的响声,她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宋唤娣没跟上来,倚着门边看自己的妹妹和母亲。病房外宋家宝的吵闹声此刻听起来像蚊虫一样令人烦闷。
宋赢终于看清了自己年迈的母亲的样貌。
老人仰面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具更衬得她面容干枯,脸上的纹路像是干瘪的树皮,她张着嘴,透明的管道从口中延伸出来,宋赢看见她干裂的嘴唇和苍白的口腔。
心跳检测仪还在有规律地跳动,但跳得很慢。
宋赢一时间有些想笑。她也确实轻笑出声了。
老人的眼皮开始缓慢地动。
宋赢拖了凳子坐下,轻轻地叫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她没叫妈。
“我就当你能听见吧。”
“还认识我吗?我是宋赢,不过你应该不认识这个名字,你给我起的名字叫招娣,宋招娣。”
宋赢发现自己平静得出人意料。最起码她从未想过自己和宋老太再见面的时候会平静至此。但似乎也情有可原,毕竟她快死了。
死亡真是个好借口,一句她快死了就能让人忽略掉她的所作所为。
“我是十八岁走的,那年我去了北市上大学,你一分钱都没给我,跟我说,如果我不嫁人,就再也别回来。”
“这次也确实是我第一次回邯城。因为你快死了。”
宋赢的话尖锐得让宋唤娣眼皮跳了跳,她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插不上话,换了个姿势靠在门边上,低头看着自己脚上一双染上脏污的运动鞋。
宋赢坐得笔挺,她低头看着宋老太的脸,试图和记忆里那个像怪物一样的“母亲”寻找相似点,但徒劳。她已经忘了年轻的宋老太长什么样子了。
“儿子对你好吗?他有出息吗?”
他比我有出息吗?
宋赢很想这么问,但她还是没问出口。
想用比宋家宝更优秀的方式获取宋老太的认可,那是十五六岁的宋招娣会干的事情,五十岁的宋赢清楚地知道,无论宋家宝窝囊成什么样子,宋老太都会咬牙切齿地告诉她,她再怎样都比不过儿子,因为女儿就是赔钱货。
“当年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偏向弟弟而不是我和我姐,你跟我说我当了妈就懂了。”
“我二十七岁生了孩子,今年我的孩子也三十岁了,我当妈妈的第二年就想明白了。”
“你只是不爱我们。”
宋赢只是笑,看着宋老太的眼皮颤动地更快,她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不爱我,这下你不用藏了。”你再也不用隐瞒自己其实根本不爱自己的亲生女儿,再也不用打着为女儿好的名号坚持生下第四个孩子并且庆幸他是个男孩,再也不用以“希望她们嫁个好人”的理由把她们嫁出去换取钱财只为了给儿子铺路了。
宋赢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乏味极了。
于是她弯腰提起放在地上的包,站起来,凳子在她身后划出刺耳的声响,她俯视床上的她的母亲,轻轻道别:“再见。”
她们不会再见了。
宋唤娣把一切都听在耳朵里,只是长久的缄默,她没来得及看宋老太的情况,只是看着宋赢走出病房。
出来的时候宋家宝和宋怀玉在说话,准确地说是宋家宝在单方面地吵嚷,宋赢只零星听见几个生活费之类的字眼,宋怀玉也不回应,只是冷漠地靠在墙上刷手机,于是宋家宝更生气。
宋家宝看见宋赢从病房里出来,眼睛一转凑上前:“姐,你这么多年没回来,妈都是我照顾的,这次妈的医药费,你也得出点吧?”
他习惯性找自己的姐姐要钱,就像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找宋唤娣要生活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