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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一三四 牝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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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蘅道:“是,梨花满地不开门。”

萧伯如叹道:“今年的梨花也该开了。”

黄参正要问安,突然身形一顿。

行宫,梨花,三月初三。

这三件事对他一个天子近侍而言,不过合伙凑成一桩深宫讳言和先帝逆鳞。真正在他眼中留有形象,是许多年前,属于元和的一个春日。先帝赏教坊鼓吹,携后宫幸劝春行宫。

一个暮春傍晚,先帝走出卞后居所,由黄参为他掌灯而行。是时梨花已放,花深处,黄参引先帝转出墙角,隐隐见一个青色身影跪在树下,正是皇后居处之外。

先帝蹙眉问,那是什么人?

黄参支吾道,是伯如小娘。

彼时萧伯如——皇长女忤逆中宫,已被褫夺公主号贬入行宫。她在宫中无有封号,地位尴尬,只能被不伦不类地呼作小娘。

先帝沉默片刻,问,今天初几?

黄参答,今儿初三。又笑道,小娘女孩儿家,对皇后娘娘磨不开面,心里是有孝道的。

先帝脸上不辨喜怒,点头说,是有孝道。

之后,萧伯如受封长乐公主,并在行宫设道场祭祀生母,那时黄参才领悟,那夜她所拜的是历代皇后以椒和墙的居处,而非独属卞氏女一人的居处。

但当时,他只记得那女孩站起来,和先帝遥遥对望。

宛如当年,她的母亲,他的结发妻子。

于是他走掉了。

黄参忙要提步跟从,却仍忍不住回望一眼。

花树下,萧伯如收回目光,面上绽开一抹古怪神秘的微笑。黄参直觉,就在这短暂的交锋里,萧伯如已然握住天子的命门。

未多时,先帝开始频发噩梦,少女萧伯如进入他的宫室。黄参等候在外,听见一声炸裂的巨响,似乎掼碎了什么瓷器,接着居然传来先帝的流涕之声。

隔着纱帘,萧伯如摩挲他的后背,将他拥在怀中。这个近似于妻子的姿势,窃取于她母亲的智慧。

很多年后,黄参才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潜邸旧闻。先帝少时不得志,常酗酒,有一次竟失手伤到王妃,让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贺王妃曾对女儿讲起这桩旧事,叹道:“你阿爹饮酒时脾气最暴,心也最软。他有手腕,但还想留存一丝余情不泯。他就是这么个人。”

先帝迫死了发妻贺氏,叫她作为匕首一直刺在心上。

萧伯如想,陛下,是你把匕首递给的我。

翌日,萧伯如与先帝同登帝辇的消息传遍大梁每一个角落。她似乎一夕之间认清了什么,黄参无法参透。这个真相,只有明月知道、春水知道、满地梨花雪和幽咽琵琶声知道,那个夜晚,贺蓬莱找到她,她如获至宝。

为此,萧伯如向卞氏皇后屈就了,向她父亲可笑可悲的权威屈就了。她重新获得皇庶长女的地位,因此得到封邑和封号。长乐。那是她母亲对她的盼望。

学会求全的萧伯如活得恣意张扬。她恰如其分地拿捏着父亲的愧疚,委婉地讨要特权和尊重。她网罗面首,僭越中宫,食邑堪比亲王。但黄参察觉,那远远不够,她对权力的渴求来自报复欲而非贪欲,贪欲可以给予金银,报复却只有血能完成。

上元夜宴,天子血溅玉阶,那个黑衣少年断箫为剑,在举头十万冤魂的三尺青天下公然弑君。有时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瞬间,就足以切断一个王朝的动脉。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个厉鬼索命的少年人,会成为历史崭新的输血管。

黄参只记得前一刻,先帝正含笑对岐王道,朕听闻殿外有歌声。

岐王侧耳倾听,含笑拱手,是凤鸣,陛下,凤鸟降世,大吉之兆,陛下万岁,山河无恙。

黄参也努力去听,却只听见宛若马蹄的动地隆隆之声。

岐王端起酒杯为皇帝祝颂,歌唱《天保》,如日之恒,如月之升……

今夜天空没有月亮。

一枚黑色闪电从天而降,如同乌鸦,带来死亡的先兆。闪电划落的声音像一段竹箫刺破胸膛。

紧接着,先帝死了,刺客逃了,宫闱乱了,日月陨落了。

殿外满天烟火怒放,仿佛庆祝,仿佛隐语。凋谢殆尽的光辉里,黄参看到萧伯如的脸。

她身后虞氏军队的铁骑开道,黄参伏跪在先帝不曾瞑目的尸体旁,俯首叩头。

萧伯如的凤头锦履停在先帝面前,在先帝死去的眼睛里,她变成血色染青衫的贺氏王妃。萧伯如抬首,看向岐王,微笑道,五郎,一切还好。

还好,还好,幸亏长姊入宫及时,那刺客已然逃脱,还请长姊……

刺客。萧伯如疑惑,那位萧六郎,不是你举荐的人么?

岐王大惊失色,我岂敢行此谋逆之事,长姊千万明断,我——

扑哧一声。

彭苍璧走到他面前,拔刀割断他的咽喉。岐王栽地时他插回钢刀,鲜血在鞘中蓄成铁锈。

萧伯如艳似桃李的嘴唇轻启,声音冷若冰霜。在所有人以为她要树立傀儡垂帘听政之时,她宣布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诏令:

岐王谋逆弑君,今认罪伏法。我奉承大行皇帝遗命,以嫡长之分,继位登基。

一瞬间,黄参终于听清天外的鸟语。不是凤鸟,是母鸡,全京城、全大梁、全天下的雌性雉类同声鸣叫,在夜间喊出一轮血红的太阳。

黄参想,牝鸡司晨,大梁的天要亡了。

但当时,一片灿若清晨的夜空底,所有人背向先帝尸身,跪倒在她的凤头履和石榴裙下。他们像母鸡拱卫太阳一样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

大梁万岁。

宗庙社稷和山河生灵,都万岁。

“大监?”帘后,孟蘅唤道,“陛下问,行宫的梨花开了吗?”

黄参如梦初醒,忙道:“今年梨花早谢,只怕满地香雪了。”

萧伯如不语,孟蘅默然片刻,道:“大监有事情禀奏?”

黄参将漆盘奉到头顶,恭敬道:“贺郎命膳房新制的梨膏李膏,有润肺清火之用。”

孟蘅接过漆盘,问:“陛下能用李子么?”

黄参道:“应当无碍。”

孟蘅便将盅子递去,突然道:“这几日不见范将军。”

黄参道:“将军忙于清剿故燕逆党,不得闲呢。”

孟蘅看向他,语气平淡,却如藏弦外,“前几日见范将军去大监屋子,说是大监风湿犯了,如今怎么样?”

黄参一瞬间冷汗湿衣,强撑着笑道:“多谢沧州下问,老毛病,还好。”

孟蘅点点头,“只是陛下即日启程,大监不若在宫中养病。”

黄参躬身道:“沧州折煞奴婢,奴婢草芥之身,哪里有什么病痛?陛下万千之躯,才不能闪失分毫。再说,小殿下降世,社稷有后,此乃天下福泽,奴婢腆着老脸,还想去沾一沾这福气。万请陛下允准。”

孟蘅默然不语。

萧伯如笑道:“黄翁同去吧,这几日你替朕掌着行宫钥匙,朕也能放心。”

黄参叩首,起身时听见萧伯如问:“姐姐,你真不陪我去?”

孟蘅道:“臣还要料理政事。臣是官吏,从没有百官留宿行宫的规矩。”

萧伯如道:“我不叫姐姐作难,只是太子落地,到时候还请姐姐取个学名。总不能依我拿小名叫,瞧着梨花叫他梨子。”

孟蘅静静应道:“是。”

这是黄参迈出殿门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淡淡地,泯灭在门扇关闭的余韵里。

他已经远离甘露殿,孟蘅的劝阻和问询却犹在耳边。黄参发现,她已经从满楼风声中预判了欲来的山雨。那堆满雷霆的雨云如同梨树花叶,积满行宫之顶。

但她只是劝阻,没有制止。

她正目送萧伯如走向那风雨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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