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云山附近的城池,正沉浸在岁旦的欢庆浪潮之中。
街头巷尾,大红色的灯笼密如繁星,高高低低地悬挂在各家各户的门檐之上,将青石板路都映得暖红。街边的小摊一个挨着一个,摊主们扯着嗓子叫卖。
燕临溪蔫蔫地趴在木马上,指尖无意识地揪着马颈上的鬃毛。这匹王安谧制造的踏雪驹此刻正耷拉着木耳朵,蹄铁碾过鞭炮碎屑时发出细碎的响,倒像是在应和他心里的失落。
齐休牵着缰绳走在最前。
伊介的月白道袍在人潮中白得刺眼,像片不肯融化的冬雪。
徒三人的身影在这欢庆的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这般严肃的模样,倒像是来巡视城池、维持治安的官差。
“师父。” 燕临溪使劲伸长了手,指尖堪堪够到伊介袖摆,轻轻扯了扯,“远不如之前的岁旦有趣。”
“妖族无岁旦。”伊介的脚步顿在一盏鲤鱼灯影里,灯笼的红光在他眼下投出半片阴影,“何来之前一说?”
“伊公子带我去的!” 燕临溪的眼睛突然亮起,像被点着的灯芯,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他兴奋地竖起一根手指,在伊介眼前晃了晃,眉飞色舞地说道,“在皇宫里。”
伊介心下了然,瞬间明白他口中的“伊公子”是谁,无非是自家那个才情出众却又叛逆不羁的兄长。瞧小燕子这副模样,怕是深陷幻境,把那虚无缥缈的场景当了真,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劝诫,“幻境罢了。
“可我摸到了雪!” 燕临溪的怒吼声吓得鲤鱼灯的穗子剧烈摇晃,“你总说假的,就算是幻境,也是我真实经历的。”
“不过是过去的影子,毫无意义。”伊介神色淡漠,眼神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仿佛透过眼前的热闹,看到了往昔那些无法触及的遗憾。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都是虚假的。”伊介语调清冷,他习惯用决然的口吻斩断一切不切实际的念想。
“伊介!”燕临溪这一声怒吼,平地惊雷,街道突然静得能听见糖稀冷却的脆响。凡人百姓攥着年货的手纷纷收紧,他们认出了伊介。
杀伐果断、冷酷无情,他们生怕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是以避之不及。
有孩童躲在母亲裙后,偷望这位冷面剑修,却见他垂落的指尖在发抖,像被人当众剥去了所有伪装,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连你也要教育我吗?”
齐休的剑悄悄护住小师弟。
伊介忽然转身,只盯着远处城楼的岁旦灯火,曾有兄长为他点过一盏灯,却在黎明前熄灭。
燕临溪瞧着师父这般模样,仿若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肩膀垮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师父,你丹青很好吧,为什么从不见你动笔?”
“谁告诉你的?”
“那年伊家献上的高仿的高祖狩猎图,是你画的吧?”
伊介的眉心在灯笼影里一蹙,微微别过头,声音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是又如何?”
“伊公子很喜欢,说到此画时,他的眉目都是舒展的。”
“我已经沦落到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安慰的地步了吗?”
“不。”街角顽童的鞭炮在青石板上炸开,火星子蹦上燕临溪的木马鞍鞯,惊得踏雪驹木耳猛地一颤,“师父,我没有安慰你,我只是在说实话。”
“我知道,所有人都更喜欢我兄长。”伊介的目光掠过街边的热闹,却像什么都没看见,脚步有些虚浮地向前迈去,“你更喜欢幻境中的岁旦也理所当然。”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所有人都希望是他的兄长活着,而不是他。
“师父?”燕临溪轻唤一声,声音里满是担忧,小跑着跟了上去。
“没什么。”伊介有时候挺烦小燕子这样敏锐的家伙,甚至怀疑自己的一小部分过去,已经让小燕子在幻境中摸索地一清二楚了。
燕临溪微微抬起手臂,再次伸了伸手,用指尖够到伊介的衣袖,他轻轻扯了扯,嘟囔道,“那我可要开始说第二个岁旦了。”
“还有第二个?”伊介加快脚步走过结冰的井台,水面倒映着祈愿树上晃动的红牌。
燕临溪小跑着跟上,木马鞍鞯与他道袍摩擦出细碎的响,像在追问某个未说出口的答案,“前几天跟着丐子过的,他给暗卫喂了毒药,暗卫在大桥上胡说八道......”
他一边说着,双手还在空中不停比划,试图还原当时的场景。
他们刚走过一条幽静昏暗的小巷,巷子里偶尔有几个孩童捂着耳朵,手中攥着未燃尽的鞭炮,嬉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
转过幽静的丁香巷,祈愿树的枝桠突然在头顶铺开,千万片红牌在风中翻动如落霞,伊介色冷峻,目光中透着警告,“离他远点,他未必把你当回事,只是个乐子罢了。”
“可他没有害我啊。”燕临溪攥紧的小拳头,指缝里漏出半片红纸屑,正是方才顽童塞给他的岁旦祝福。
宽街尽头的烛火在风中摇曳,祈愿树也正在夜风里轻颤,伊介加重了语气,“血影楼,没有正常人。特别是天字号的杀手。”
燕临溪仰头望着树冠,“这些红条条,是什么?”
伊介望着最顶端那张褪色的木牌,不知哪个凡人写着 “愿文诛剑尊平安”,褪色的 “平安” 二字被风雪啃得残缺,却仍倔强地挂在最高处。
燕临溪见伊介没反应,又看向了齐休。
齐休正低头苦思冥想自己的剑诀,至于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一门心思扑在练剑上,对周遭的事物常常视而不见,就算偶尔记住些事儿,转头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燕临溪见没有人回答他,索性跳下小马驹,伸手拦住众人,再次问道,“这是什么?”
伊介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小时候每年都会站在兄长的肩上系上一个小小的牌子,满心期许着愿望成真。那时的河灯总是格外明亮,兄长的笑声总是格外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