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明月高悬。
马车颠簸着驶出城郭,几名壮汉突然掀开车帘,拽着一蒙眼男人的后领将其拖出车厢,抬腿便将人踹入泥沼。
“滚下去!”
蒙眼男子重重摔进腥臭泥浆里,染血的手腕在污水中徒劳挣扎。
几个蜷缩在草垛边的流民懒懒抬眼。
——在这号称九州第一繁华的帝都外郭,腐草与明珠共生的暗巷中,每日都有载着“货物”的马车趁着夜色而来,将断了手脚的仇敌或失了清白的婢女抛在此处,任其与野狗争命。这也使帝都西南角的这片遍布尸骸的荒地得了个“罪人井”的诨名。
生死自有定数,富贵皆由天定。
偶有幸运者被抛下,或能让人捡得碎银珠饰,或会引得路人驻足探看。
而今次这位奄奄一息的落难者,却似被所有人视而不见,任凭他蜷缩在角落,气若游丝。
有人用木棍戳了戳他的脊梁,却发现这具遍布鞭痕的躯体既无玉佩也无钱袋,啐了口唾沫,便缩回阴影。
“呸!晦气!半个子儿都摸不到!”
“嘁,这细皮嫩肉的穷酸样,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你还别说,若梳洗打扮卖到南风馆,倒能换两坛烧刀子...”
“哼,就这破玩意儿,能值几个钱?”王大拈着一枚断了半截的腰佩,瞧着样子,竟也不像是玉质,更是气急败坏踹了那人一脚,转身离去,“保不齐是得罪了哪位贵人,别沾这晦气!散了散了!”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众人踉跄着回到原位。
气若游丝的男人毫无动静,当围观者正暗自猜测这具残躯何时断气时,地面忽然传来轻微震颤。
有人眯眼望去,但见幽暗处蹄声渐响,一簇幽蓝磷火在暗处浮现,恍若幽冥鬼魅临世。
“天爷啊...闹鬼了!快跑!”
几人尖叫逃窜,浑然不知自己刚与索命无常擦身而过。
待马蹄声近在咫尺,濒死之人终于有了反应。
下一刻,寒光闪烁的陌刀晃过夜色,刀主人伸手拎起那血污斑驳的乱发,迫使男人看向他。
“崔白磷,这就是你说的拥立之功?”
匆匆赶来之人,正是宵衣卫总指挥凌斩秋。他们昼夜兼程从南境返回,虽未寻获预期之物,招来皇帝一顿斥责,但此番他带回的情报分量十足。
江湖传闻碧天剑现世后,沧澜剑必将重现人间。若能寻得前朝皇陵秘宝,便可执掌天下命脉。蹊跷的是,取得碧天剑之人竟与东宫势力暗有关联——
当然,这亦是崔白磷授意其这般奏报。
此前因部下叛变之事,凌斩秋自知理亏,任由亲信与那位冷面佛爷摆布。但当得知崔白磷私会荣华宫禁军副统领,又得信来此接人,继而目睹其饱受摧残之状的时候,凌斩秋竟从心底泛起一股怜悯之意。
——为报深仇,此人竟将自身摧残至此般模样。
“咳咳...呵...”崔白磷咧开猩红的嘴角,沙哑笑声混着血沫溢出,“头儿,荣华宫那位岂是善茬...咳咳...要取信于他们...总得付出点代价不是?”
凌斩秋声线森寒如铁:“我只要结果。”
崔白磷低笑道:“卑职尚存残喘,而大人夤夜至此,不正印证荣华宫已纳我等投名?统领,合该启坛‘一枝春’庆贺一番。”
“免了。”凌斩秋鹰目掠过冷芒,“接下来,要如何做?”
崔白磷艰难撑起身子:“等。”
“等?”凌斩秋只觉自己耐心将尽。
“是啊,等着荣华宫的信便是...头儿,您不是瞧那晏无尘不顺眼么?趁追查碧天剑之际,咱们不妨给晏无尘备些惊...”
他话音未落,凌斩秋五指如铁钳般扼住他咽喉。
“装什么糊涂。”凌斩秋眸中血丝密布,“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咳咳咳...”崔白磷遍体鳞伤的躯体在钳制下震颤,几近昏厥,却仍咧着渗血的嘴角,“头儿,别急啊。有什么话,不妨慢慢说。”
凌斩秋冷笑一声,却不松手:“自你入衙,宵衣卫便风波不断,不是我与晏无尘生出嫌隙,便是接连揪出暗桩。当年自醉南轩将你赎出,可不是要养个搬弄是非的玩意儿。若再耍弄心机——我倒是不介意将你经脉尽断,重新扔回醉南轩接客!”
崔白磷攥着那铁掌喘息道:“头儿这是在怪我擅自处置了骨瓷娘子?那妖女确系细作,若不信...咳咳...”
他话音未尽,凌斩秋铁掌却忽而收紧。他眼底寒芒乍现,鼻尖几乎抵上对方煞白的脸:
“我说了,那女人死便死了。我最恨的,是有人替我作主。”
他倏然撤掌,崔白磷跌坐在地,咳嗽不止。
“咳咳咳...头儿,可惜您说得迟了。既然我等也算是一条贼船上的人,属下倒不妨再向您透露一桩要事——”
崔白磷说罢,眼波忽而扫向凌斩秋身后。凌斩秋心领神会,骤然回首,但见山岗残月下立着个颀长人影。
“看来时辰掐得正好。”
身着黛蓝锦袍的青年迎风而立,朝二人方向端端正正行了个拱手礼。
“二位既已话尽,不如由在下为凌大人解惑?”
“你又是何人?”凌斩秋扣紧刀柄,警觉问道。
青年徐徐摊开掌心,其间正是一块黑铁令牌,上头阴刻“十恶”两字。凌斩秋面色骤变,刹那间已认出对方身份。
这风波之夜本就凶险,他率宵衣卫投靠荣华宫实属无奈。那晏秃驴与这叛将的软硬兼施犹在耳畔,今夜派崔白磷暗中联络,已是兵行险着。
凌斩秋心弦早已绷紧,谁未料夤夜赴约的竟还有十恶司之徒。此司乃东宫最得力爪牙,既能追踪至此,今夜密谋恐尽在太子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