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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但使济州裴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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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州城头的槐花开了第三遭时,王维的竹笥里已积了十七卷诗稿。晨露未晞的时节,他总爱踩着木屐往城南溪畔去,青布袍角沾着草籽,惊起苇丛里三两只白鹭。

"王司马又作诗呢?"浣衣的妇人隔着竹帘笑他。衙门里那些个刀笔吏总拿这事作伐,说摩诘郎君的诗比衙门案头的公文还厚。王维笑笑,并为作答,折了支垂丝海棠斜簪襟前,忽见官道扬起黄尘,两匹青骢马踏碎满地槐荫。

"新刺史到了!"檐下晒药的老丈颤巍巍站起来。但见马上人不惑年纪,面容英俊、玄袍玉带,眉目如寒山积雪,正是出身河东裴氏裴耀卿,河东裴氏仅次于“五门七望”的世家,裴耀卿年少得知,又是名门之后,乃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随侍捧着檀木匣,里头装着紫泥诏书与半卷《禹贡》,这位九岁能辨星象的神童,弱冠便中了制举的裴氏麒麟儿,此刻扶着鞍鞯眺望济水,眼底浮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郁。

王维在人群里望着这位新刺史,忽见他解下腰间玉珏,掷入道旁赈济棚的陶瓮中。玉珏撞瓮发出清越声响,惊得正在领粥的饥民们抬头,却见那位贵胄郎君已策马往州廨去了。

是夜,暴雨倾盆,州廨值房漏得像筛子。裴耀卿将案宗往干处挪了挪,忽见檐角垂下半截湿淋淋的衣角。"王司马这是唱的哪出《夜奔》?"他头也不抬,砚中墨汁随着雨声轻轻摇晃。

王维收了油纸伞,发间水珠顺着脖颈滑进天青圆领袍:"听闻明府要修济水渠?"案头摊着《水经注》抄本,边角卷得像油炸馃子。裴耀卿蘸墨,在舆图上圈点:"三百年前郑国渠能灌秦川,今日济水何尝不能,滋润我齐州?"

"明府可知每年疏浚要费多少民力?"王维指尖掠过舆图上蜿蜒蓝线,那是条横贯济州,却淤塞多年的古渠,"苏使君在时,五县里正联名上过万民书……"话音未落,惊雷劈开夜幕,案上蜡烛"毕剥"炸开一朵灯花。

裴耀卿忽将狼毫笔往案上一拍:"摩诘可知建寅月蝗卵孵于何地?"他扯过另一幅舆图,指着地图上济州城北的芦苇荡,"再这般拖下去,明年开春蝗虫过境,莫说修渠,连赈济粮仓都要被啃空!"

王维不禁想起日前,整理旧案卷时,苏志楠留下的朱批墨迹未干,那笔锋如蝗虫啃噬过的稻叶般焦枯。"蝗灾乃天意,尔等竟想筑堤引水?"王维抚过卷宗上"痴人说梦"的朱批,墨迹洇开处恰似当年蝗群过境时遮蔽日月的黑云。

王维望着他蹲下身用香囊轻引锦鲤,忽然想起长安城中的传说。九岁举神童的裴耀卿,当年在紫宸殿前应对圣问时,案头香炉里焚的便是龙涎香。弱冠登第那日,他策马游街时冠上缀着的东珠,比御花园的牡丹更灼人眼目。

"当年武后令凿新渠,为何此处仍用贞观年间的旧渠?"裴耀卿的紫竹杖深深杵进土中,杖头青玉佩磕在石块上,发出清越的脆响。随行的主簿擦着汗解释:"新渠经苏公宅邸,苏使君他......他说……说恐扰家宅清净……"

"听说苏公离任时,连府衙门匾上的金漆都叫人刮了去?"裴耀卿解下腰间的鲛绡香囊,任晨露打湿的香囊在青石板上洇出淡淡龙涎香,"苏公这般作派,倒比蝗虫更可怕些,此次被罢黜,倒也算的上是济州老百姓的福气!"

王维望着裴耀卿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他在诗会上评点《豳风·七月》时的模样。那时他捧着雨前龙井,说"七月流火"四字里藏着百姓千年的苦楚。此刻他玄色皂靴碾过龟裂的渠堤,靴底金丝纹路在烈日下明灭不定,恍若游动的火苗。

三日后,二十架水车从河东道昼夜不停运来济州。裴耀卿亲自督工,令匠人在旧渠旁开新道,用竹笼装石沉水以固堤基。只见他亲自立在及膝的泥水里,月白襕袍下摆沾满淤泥,却仍执着竹杖在图纸上勾画,朱砂笔迹甩在衣袖上,状若滴血梅花。

"摩诘且看。"他忽然指着远处田埂,几个老农正跪在湿润的新土前,颤抖着捧起黑褐色的沃土贴在额间。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株扎根遮凉的大树。

那夜,王维整夜都在州廨值房整理水利图志,烛火爆了灯花。裴耀卿未戴幞头,散着头发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两坛梨花春。他盘腿坐在案几旁,鲛绡衣摆垂落如瀑:"年幼时,我阿耶教我读《水经注》,说郦道元写三峡时,砚台里研的是江水。"

酒坛相碰的脆响惊飞了檐下栖鸟。王维望着裴耀卿仰头饮酒时滚动的喉结,忽然想起长安城中的王孙公子们。他们捧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饮的是掺了琥珀粉的葡萄酒,说那是"玉碗盛来琥珀光"。而眼前这位世家公子,却用粗陶碗装着村酿,笑得比檐角新挂的灯笼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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