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时节,新渠落成那日,裴耀卿令王维作《济州新渠碑记》。王维站在渠首的青石闸前,看秋水汩汩流入干渴的田垄。稻穗垂成金黄的璎珞,在风中碰撞出细碎的铃音。几个总角小儿赤脚在渠边奔跑,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啄食稻粒的麻雀。
"好个'渠水新分润万畴'!摩诘贤弟之才,果然世所无匹!"裴耀卿的紫竹杖敲在王维刚刻好的石碑上,惊得刻碑的匠人手一抖。他望着碑文上的朱砂未干,忽然解下腰间佩玉:"此玉随我科考至今二十载,今赠摩诘润笔。"
王维望着青玉螭纹佩躺在掌心,纹路间还沾着渠水的清寒。远处传来农人的欢呼,惊得满山枫叶簌簌而落,恍若一场胭脂色的雨。
立夏后第七日,州北芦苇荡腾起黄雾。王维跨着瘦马赶到时,裴耀卿正带着民夫砍芦苇。他玄色官袍下摆浸在泥水里,玉冠不知去向,乌发用布条束着,活像戏文里的落难书生。
"明府这是……"王维惊得险些坠马。裴耀卿头也不回,斧刃砍断半人高的芦杆:"蝗虫卵都在地下三寸,不把芦根翻出来暴晒,等它们成了飞蝗,全州稻田都要遭殃!"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手腕银镯映着日光晃眼——那是河东裴氏嫡系才有的信物。
烈日炙烤下,腐臭的芦根堆里爬满指甲盖大的蝗蝻。民夫们用竹筛捕捉,却被裴耀卿喝止:"都堆到田埂上作肥!"他夺过铁铲亲自示范,将蝗蝻与草木灰拌匀,"这些孽障也是肉,烂在地里总能肥田。"
王维望着这位世家贵公子出身的刺史大人,染着泥垢却依然正气凛然的侧脸,忽然想起长安城那些个捧着麈尾的清谈客。他默默卷起衣袖,却见裴耀卿将铁铲往泥里一插:"摩诘可知蝗灾过后最易起疫?"月光下,他们踩着发烫的田埂往回走,官道旁新挖的排水沟泛着粼粼波光。
蝉鸣最盛的七月,裴耀卿带一众官员巡视城南老渠。暑气蒸腾的官道上,车辙印里嵌着干裂的泥块,老农跪在道旁捧着裂口的陶罐,浑浊的泥水从指缝间漏下,在黄土路上洇出暗黄的泪痕。
白露时节,州南爆发时疫。裴耀卿带着医官在城隍庙设了病坊,亲自给病人喂药。王维抱着新采的板蓝根进来时,正见他跪在草席上给老妪诊脉,腰间玉佩换成粗布香囊,里头塞着艾草。
"明府该歇息了。"王维放下药筐,却见裴耀卿眼底泛着血丝,鬓角新生的白发在晨光里刺目。这位三日前刚过完四十三岁生日的刺史,此刻正用匕箸给昏迷的孩童喂米汤,动作温柔得像在照料稚子。
"摩诘看这些症候。"裴耀卿沾了病人呕吐物在布上,"舌苔黄腻,脉滑数,当是湿热疫毒。"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连日劳累,旧疾竟复发了。
霜降那日,新修的济水渠终于通水。两岸稻穗垂成金浪,渠中锦鲤逐浪西去。裴耀卿站在陂塘边,玄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王维抱着诗卷过来时,正见他往水里撒了把谷粒,引得群鱼跃出水面。
"摩诘看这水脉。"裴耀卿指着蜿蜒如带的渠水,"西通汶水,东达清河,旱时可灌万亩良田。"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王维这才发现他清减得厉害,玉带上都多了两个新凿的孔。
"明府该回去好好调养身体。"王维望着水中倒影,裴耀卿鬓角的花白发已遮不住。这位刺史却摇头:"户部催得紧,秋税还要再减三成,我得连夜上书,莫让户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抢了先。"他解下腰间鱼符递给王维,"明日你去各县巡查,莫让里正克扣赈济粮,老百姓不容易呀。"
暮色染红西天时,王维在渠边捡到裴耀卿的玉簪。那簪头雕着裴氏家徽的凤凰,却沾了泥,像是被主人随手遗落的。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裴耀卿将玉珏投入赈济瓮的决绝。
窗外槐花簌簌落在砚中,像极了那年城头的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