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街上还冷清,近来却有多番摆设,想是有佳节将近,分外热闹。尤其是夜间,一路上都是花灯辉映,灯火彤彤,可是喜庆。
沈念已有几百年未见凡间景,即便回了南郡也总叫孟涯拘在府中不得出,那人说他内丹未凝,现如今与凡人无二,怎好放他出门遇险?沈念便恼道:“大街上走的不都是身无法力的凡人?难道我灵蛇大王比之他们还要体弱难行么?”
见孟涯并未反驳,沈念愈是恼怒,直骂他道:“你将我锁在府中,不就是为了那档子事?双修、双修,你自个儿修去罢!”
说这话时,二人尚在床榻之上,沈念身上只剩了件单薄纱衣,浸着汗水湿黏黏贴在身上,瞧着就燥。南郡多湿热,除了萧镇荡平贼寇那年下过一场世所罕见的大雪,而后百余年都未见飘雪。
这时节也近十月,沈念将那纱衣脱了,大敞着身子躺在床上,胸口怒意未消,又呼喘着道:“你不放我出去,便将我送回隐月洞,我自个儿在洞府修行也好。”
孟涯坐在床沿,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从前修行时也不爱出门,因何此番与我吵闹?”
沈念瞧他衣冠楚楚,分明一炷香前还与自己在榻上缠绵,怎就倏然又是一副正经貌?他心中不满,哼声道:“此地也算我半个故乡,如今回乡却不准我出门走动,是何道理?”
“等你凝出内丹,天南地北都去得,怎就急于一时?”孟涯叹了口气,挨着床沿落座,目光落在他湿淋淋又不住起伏的小腹上,低声道,“也罢,三日后有个花灯节,我随你一道出门便是。”
沈念双目一亮,撑着手坐直身子,朝他笑道:“果真去吗?你可不准施法骗我?”
孟涯也笑:“这等小事,何至于施法骗你?”
说话间,他又凑到沈念耳畔问道:“可是吃得多了,怎么还没炼化?”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事儿,沈念便觉腹内一烫。孟涯为助他修行,次次都将那东西弄在他肚子里,炼化起来好不吃力,尤其它还滚烫灼人,他一个喜凉喜湿的蛇妖尤觉难捱,今番也是如此,逼得自己浑身发汗、酷热难忍。
沈念往后撤了撤身子,抿唇道:“此事不宜太过,需讲究阴阳调和之理,总归多了我也吃不下,不如你我每月弄个一次,也是顺应天道循环。”
孟涯伸手覆在沈念小腹上,一面凝送灵力,一面笑说:“此话竟能从禄郎口中说出,真也难得。”
“……需、需知欲速则不达。”沈念小心觑他脸色,又道,“你一向清心寡欲,又不需借此事泻火,不消为了我勉强自己。”
他心觉这番话说得好听,应该不至于惹孟涯着恼,心中得意,面上也不由漾起笑来。
哪知孟涯手下施力,起先贴在自己腹下冰冰凉凉好不畅快的掌心处竟是腾起热意,火一般烧人,吓得沈念佝着身子往后撤,他一面推拒一面叫嚷道:“好烫好烫,你又作甚来害我?”
孟涯也不说话,只是顺着沈念的动作欺身而上,盯着他双目说道:“禄郎修行不专,想是吃的少了,尚有闲暇来说我。”
说话间,一双手又施力狎弄,反问沈念道:“怎不说了,不妨多说几句,瞧瞧我是否勉强为之?”
沈念腹中似有火苗在烧,他足腕上曾教孟涯留下的一圈符文也倏而隐现金光,沈念一见就怕道:“不成不成,再来一遭三日后定去不了花灯会!”
孟涯也不知想到了何处,稍稍起身,冷眼瞧他,又威吓道:“你倒是爱热闹,昔日风流之事也未少做罢?”
他这番话说得不清不楚,沈念腹内又叫灵气冲撞,难受极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浸着汗珠拧眉问道:“你说甚么呢?”
孟涯自知失言,也不再为难他,只在沈念小腹打下灵符一道,轻而易举便将他体内四散灵气聚作一团,规规矩矩沉入灵台之内。
沈念顿觉浑身舒畅,又想着孟涯早有办法,偏是要看自己难受,实在可恶!他心一沉,又凑到孟涯面前追问:“你说清楚,我何来风流事?你又借话来污我。”
“……你且起身再说。”
沈念心觉不对,见孟涯三言两语就拐过弯去,愈发笃定这人不是随口而出,可自己为妖为人都是老老实实,哪曾有过甚么风流韵事,竟能叫孟涯记在心间?
他将这疑问埋在心间,接下来三天都想着此事,就连莳弄院中花草时也心不在焉,频频出错。沈念叹了口气,将手下剪坏的山茶花往泥里一扔,皱眉道:“难道是我塑身后记忆有缺,不然怎会毫无印象?也不该呀,并无甚么奇异之处……”
现今他二人所住的府邸便是当年镇南将军府改建而来,这院落几经修缮,规模较之当年小了不少,好在主体俱全,便连当年他与萧镇的主屋都还在原处,就是内里摆设改换许多。不过沈念能得此屋已是心中大喜,哪还会计较这等小事,近日来不得出门就只忙着清理宅院,倒将这地方拾掇得像模像样。
他在院中待了许久,至天色渐暗才不情不愿地拍拍手上污泥,正要舀水稍作清洗,便听身后脚步声起,是孟涯来了此地。
沈念也不回头,只怪腔怪调道:“孟仙君不许我出门,自己却成日在外厮混,好不自在啊——”
“看来禄郎是不想出门了?”孟涯说话间已踱步上前。
沈念转头瞪他,却见他不知何时换了身青绸盘金绣蟒罗袍,上缀如意祥纹,腰间添云纹玉带,足下踏暗纹金靴,好一派富贵风流貌。
沈念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当年萧镇虽常着甲胄官服,多也是武将打扮,还不曾有过这般、这般……沈念一时看得愣了,霎那间心旌神摇,眨着眼看了他好半晌,心内暗骂道,坏了,又要叫他勾引了去,我便是回回都吃亏在这副皮囊上。
他一脸痴迷样,等孟涯挨得近了才反应过来,手掌抵在他胸前,嘴里含糊道:“怎么有些眼熟……不对,这衣裳不是当初我身上那件!?”
当年他自积山而下去寻心上人时就曾刻意改换衣着,款式正与孟涯现下所穿一般无二。沈念瞠目道:“那衣服都叫天雷劈坏了,你竟还记得?”
孟涯捉过他手,见他掌心黑漆漆的,不知将甚么东西蹭在了自己身上,无奈下了个咒诀,将二人都好生整理了一番,才道:“既要同禄郎一道出门,也该换身行头。”
话罢,又在沈念肩头轻抚一下,便将这人身上衣着也改换了一遭,乃与孟涯所着相仿,偏是颜色换成了月白。
沈念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孟涯,拧眉道:“怎么你着青色,我却要穿月白,不好不好,该改换一遭。”
“如此正好。”孟涯又牵过他手,“这花灯节从戌时打头更起,至亥时人定方止,满打满算也只两个时辰,禄郎若要凑热闹,现下便该随我出门了。”
沈念怕他半路反悔,连忙颔首以应,嘴上又疑道:“从前在漳邺时,戌时一过便关了城门,怎么此地风俗反倒不同?”
“人间习俗过几年就有不同,现今天下太平,夜间的热闹也多了起来,不足为怪。”
沈念一听便有些紧张:“既是如此,你我穿着这幅打扮,也早该是前朝衣饰,叫人瞧见岂不要遭了笑话?”
孟涯回首看他,笑道:“禄郎还在乎这些?你我俱非尘世中人,哪需在意凡人看法?笑便笑了,无论再过几朝几代,我也与禄郎同着此衣。”
沈念心头一动,不敢去想他话中深意,只由着孟涯牵过他手,越过门内结界,一道出了府去。
外头果然已是热闹场景,街边小商小贩皆支着摊子,摆卖甚么的都有,只是摊前都摆有几盏花灯,以竹骨纱灯为多,纱绢作画形容各异,跑的、跳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成了灯上之物,叫烛光浅浅一照,死物都做了真。
沈念从没见过这等新鲜玩意儿,瞧的眼睛都直了,走几步就要停下看看,他见街上行人俱是人手一个,便扯了扯孟涯的手,同他道:“你可带了银两出门?”
孟涯见他眼神期冀,有意逗他:“何来这等俗物?”
沈念一愣,心头有些失落,又赌气转向最近一处的小摊,问那老板道:“这花灯几钱一个?”
“公子好眼光,咱这儿的花灯是出了名的好,您瞧瞧,那花纹绢灯八文一个,鱼龙灯十文一个,绢马灯二十文一个,跑起来能动,可好看了!”
沈念又去看孟涯,见那人还是不为所动,只好转头同这摊贩攀谈起来:“你且说说这灯上有何典故,哪里就值二十文了?”
那老板打量了二人一番,见其身家不俗,便客客气气问询道:“公子是外来客罢,哪里人士啊,可真是俊俏!”
沈念想了想,回道:“我等自漳邺而来。”
“哎呦,那这故事公子可不得不听了!”不想商贩听罢双眼发亮,拍着大腿与他道,“这上头画的可是萧镇萧大将军雪夜擒虎的故事,萧将军便是漳邺人士,与您二人可是同乡啊。咱镇南郡家家户户都要买上一个的,买了便保家宅平安!”
那商贩说着说着便将那顶悬在摊顶的绢马灯摘了下来,又挂在沈念身前,点上双烛吹了口气,这绢布灯果真就转了起来。灯上贴着红窗纸剪的小人,只有半掌大小,披坚执锐,一把银剑正对着只半人高的猛虎,灯面一转,这猛虎又支起后肢扑向将军。
明知是假,沈念仍是看的提心吊胆,几乎是贴在灯前观摩。花灯又是一转,这大虫已然瘫倒在地,腹肚上正插着那把银剑,而那位将军身后则已簇拥着许多小人。沈念松了口气,看了花灯转了几转,还是忍不住伸手拦停,只将那将军的剪影留在自己眼前,嘴里嗫嚅了几声,才道:“好险好险,还好他赢了。”
那商贩见他欢喜这花灯,又是叫卖道:“萧大将军是豪侠英雄,杀只猛虎哪在话下?公子既与将军是同乡,不如便买一个摆在家中,也能时时得见将军啊。”
沈念眼中一热,更是捧着这盏绢马灯不肯松手,又可怜兮兮去望孟涯,却见原先尚有几分笑意的身边人不知何时改换了脸色,只冷冷瞧着自己,又朝那商贩讽道:“哄骗老幼之说,何敢在街上欺人?”
那商贩脸色一变:“这位公子哪来的话,萧将军斩虎之说民间早有流传,怎会是我在此欺人?咱这儿是做生意的,你爱买便买,不买就走,怎还骂起人来了?”
沈念也觉孟涯言语不妥,点头道:“斩虎之说本就是真的,只是民间添油加醋了些,哪里就是欺人之说,他本就很厉害!”
“就是就是,这客官忒不讲理!”
见他二人同仇敌忾,孟涯面色更差,攥过沈念手腕就要离场,沈念实在不舍这花灯,又小声求他道:“你哪会没有银子,实在不行就变些出来,怎连个灯笼都不给我?”
“你要这灯笼有何用?”
沈念抿唇:“……它摆着好看。”
孟涯冷冷一笑:“我瞧那鱼龙灯更好看些。”
沈念不受这气,咬牙道:“我就是欢喜仲亭,瞧见他的东西就高兴,你满意了?”
孟涯不再多言,见沈念眼睛都憋红了,只好妥协道:“只买这一个。”
沈念一喜,急急点头,又拿过孟涯给的银两往回走去,几句话功夫便将这绢马灯捧了回来,又笑意盈盈地同孟涯道:“那老板人好,见我喜欢这灯,只收了十五文呢!”
孟涯瞥了这灯一眼,见那剪纸小人面容模糊,才稍稍松了口气,又道:“一路上好看的灯笼多的是,你买了这个定要后悔。”
不料沈念却坚定摇头,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只灯笼,轻声道:“才不会,我只要这个就好,只要这个。”
孟涯心下一沉,看着这灯笼竟觉怒意渐渐上涌,他对这滋味并不陌生,当年也是在此地,就在镇南将军府中,他见沈念偷偷誊抄诗句,句中所指分明另有他人,十几年来压抑的妒火蓦然烧起,也是将自己烧得心口发疼。
唉——当年那情夫是他孟涯,如今又换做了萧镇,也是自讨苦吃。
孟涯心知如此,可见了沈念满足的笑靥仍是止不住皱眉,暗道,总是远在天边的最好,禄郎虽不舍我,却也时时想着萧镇,虽不能叫他忘情,却也该再寻个法子教他事事以我为先。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上逛着竟也无话。沈念观灯观得仔细,却也果真未动其他心思,只抱着手中这个便是心满意足。孟涯见之更是无奈,想着禄郎从来是这般性子,认准了便不放手,不撞南墙不回头,又是呆傻又叫人忍不住想要欺负一番。
一条街走罢,见拐角处有一石桥,桥上用三四条竹竿撑挂着老大一个灯笼,足有三四人那么高,远远的就能瞧见灯光。沈念奇道:“那是何物,围了这许多人来看?”
孟涯远眺一眼,答道:“是盒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