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过半,酒过三巡,太子以温声致辞,说是“春光短暂,才情长留”,便命人备好琴瑟书画,请诸位来宾献艺助兴。
他此话一出,众人便纷纷笑着附和,说太子殿下果然雅好,春宴年年有,今年却别开生面,添了几分文采风流。
应如是正在用牙签剔酥肉渣,一听这话,手顿了一下,暗道:“这不就是变相赶稿环节吗?”她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第二口,就听见前方一位女官高声念道:“蔡闻秋小姐,琴一道擅名,今愿为诸位抚一曲《凤引》。”
“哟。”她眨眨眼,“熟面孔,来了。”
芷香小声:“就是那位吏部侍郎家的姑娘,才名京中排前三,每年国子监文帖评比都她押榜。”
应如是看着那位蔡闻秋款步出列,步履不疾不徐,长裙曳地,风姿摇曳。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霁蓝团花妆花纱,乌发挽成双鬟髻,眉眼疏秀,嘴角含笑,稳得像是从书画里走出来的。
她对着主位盈盈一礼,落座在琴案前,玉指一拨,清音如碎玉入池,曲未成形,众人已静了八成。
应如是倒不急着听,她微微偏头,斜倚在榻上,看着众人神色的变化。
有贵女捏紧帕子,坐得越发端正,似是心中起了比较之意;有年长些的世家夫人则面露微笑,实则手指不动声色地在茶盏边沿敲着,不知在算计什么。
她一边观察,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同芷香咕哝:“她一出场,气氛像进了宫试。”
芷香憋着笑,附在她耳边悄悄道:“蔡小姐在贵女圈中最不易招惹,一则有才,二则有身份,三则——特别擅长挑软柿子捏。”
“我像软柿子?”
“小姐……你是炸弹。”
应如是一乐,刚要再说,琴音已转至高潮处。蔡闻秋指法如流水,音律翻飞,几缕快节奏似鸟振羽翅,破空而起,接着又陡然转入低回轻吟,似雨落苔石,声声入骨。
场内静默,只有风穿花叶、琴音泠泠。应如是虽然不是乐理行家,却也听得出蔡闻秋这人是有底子的,不止手稳,更重要的是心稳——她这曲弹得并不急于炫技,而是节节递进,将自己推至人群正中的“赏音位”。
“她不是在弹琴。”应如是低声道,“她是在告诉大家,她才是今日该站在正席上的人。”
芷香听呆了,回不过神来。
蔡闻秋曲终,众人果然赞叹连连。太子略点了点头,太子妃也温婉鼓掌,连向来寡言的顾念也微含笑意,一派“才子佳人”的应景神情。
只有应如是依旧斜靠着,若有所思地剥着一颗蜜渍核桃。
接下来几位贵女纷纷献艺,有人作画,有人诵诗,各展所长。应如是听得兴致不高,大半时间都在替芷香解说各家背景:“这个是兵部侍郎的小女儿,她姐姐前几个月刚嫁进忠勇伯府——你瞧她画得怎么样?不好,但架子端得稳。”“那个念诗的,说得慢吞吞的,就是去年春闱落榜那位探花的妹妹,想冲门楣。”
芷香一边听一边点头:“小姐,您现在可真像个老油子。”
“咱穿来那天就不是新人。”
正说着,忽听到那位女官继续高声道:“顾念小姐,献书一幅。”
应如是挑眉,果然,重头戏来了。
顾念身着桃红金线纱裙,头戴嵌珠双燕钗,皮肤白得几乎透光,眉眼温柔,行止之间尽是教养出来的仪态。她不说话时,确实美得无懈可击。
她走至案前,展开宣纸,提笔蘸墨,执笔一式柳体,落笔圆润,起势清劲,一气呵成。
她写的是杜甫《丽人行》中的一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周围低声交头接耳者立刻多了起来。
“是写给谁的呀?”
“不会是应小姐吧?”
“这……未免太直白了些。”
应如是笑眯眯地看着,心中却道:“真有意思。”
顾念写罢,对着主位盈盈一礼,回座时目光扫过应如是,却装作没看见。
应如是勾唇,将核桃皮轻轻放入盘中:“哟,还真是我的荣幸。”
她刚想随口点评两句,忽听女官再报一名:“四公主殿下,献舞一段。”
应如是瞬间来了兴趣:“这年头连皇室都下场了吗?”
芷香低声提醒:“殿下与顾小姐感情极好,方才似乎与蔡小姐也点过头。”
“啧,贵圈真乱。”应如是双手一合,“来吧,让本宫看看,皇家出品值不值票价。”
四公主萧婉柔走入场中,穿一袭石青宫绣衣裙,衣袂翻飞间自带风骨,起舞却不若她的性情张扬,反倒意外地克制婉转,含蓄端庄,有一种只可远观的气质。
应如是静静看着,心中忽然一动。
——这场春宴,不是才艺展,是排位战。每一个人都带着“我应得几分”的姿态来入席;每一次落笔、落步、落音,都是在争一个“值得谁看一眼”的位置。
而她呢?她还未上场。
可她很快就知道,他们会让她上去的。因为这个局,她已经站在中央了——哪怕她自己还没开口。
*
才艺表演终究还是落了帷。
最后一位出场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小女儿,年纪还小,一曲笛声吹得磕磕绊绊,连几个调都跑了。太子笑着夸了句“童音天真”,众人也不便多说,便都顺着笑了笑,随即起身将乐案撤去,换上新茶与点心。
芷香这才小小地松了口气,凑近应如是耳边道:“呼——小姐,您真的逃过一劫!”
应如是一边剥杏仁,一边懒洋洋地斜眼看她:“你一副我差点赴刑场的模样,是不是太看不起你家小姐我了?”
“我不是看不起,我是怕您一上去当场骂人。”
“那也得有人点我啊。”她笑眯眯,“我都坐到靠边桌了,还不如说是大家集体放我一马。”